奇迹小说

走西线(2)

书名:大成昆本章字数:2635

言之有据,言之有理。1950年春,中央人民政府批准了西南军政委员会关于请求修建成渝铁路的报告,定下基本原则:“依靠地方,群策群力,就地取材,修好铁路。”

听闻党中央同意“以修建成渝铁路为先行,带动百业发展,帮助四川恢复经济”,四川郫县人蓝田坐不住了。从1917年被派到奉天四郑铁路局实习起,蓝田先后在奉海铁路、杭江铁路、浙赣铁路、湘桂铁路供职,积累了丰富的铁路选线经验。

1932年,四川原督军、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周道刚提议修成渝铁路,蓝田出任线路勘测队队长。刘湘、刘文辉争霸四川引发的军阀混战,使得规划全长五百三十公里的铁路,开工就磨洋工。全民族抗战开始后,人、财、物广受掣肘,到1947年5月,成渝铁路工程完全陷入瘫痪,整条成渝线一寸铁轨也没铺,只在重庆、永川间修建了部分基础设施,完成总工程量不到百分之十五。

难怪蓝田心灰意冷,将专业书籍和勘测工具束之高阁。

重拾板尺、平板仪,重拾初心、责任、激情。基于反复勘测比较,蓝田提出将线路出成都后沿沱江经姚家渡、赵家渡至乱石滩一线,改为出成都后经龙潭寺、洪安乡,穿越柏树坳隧道,沿小溪至沱江边接乱石滩。成渝线由此缩短二十三点八公里,节省费用一百五十亿元。

1950年6月15日,成渝铁路正式开工。当天,筑路大军在重庆九龙坡、油溪等地同时开战。此后,三万多解放军战士和十万民工倍道而进,提前结束了西南地区仅有昆明—河口线、贵阳—柳州线,“西入巴蜀唯水道”的历史。

自主设计施工、采用国产材料修建的成渝铁路,于1952年7月1日正式通车。当年1月,着眼于衔接宝成铁路,将祖国大西南同关中、华北、华中连为一体,打通中国南部对外通道,铁道部西南铁路工程局设计处落户重庆。

探路成昆,谁打头阵?最理想人选非蓝田莫属,可这一年他已六十有四,能行?

蓝田说了:“旧中国修不成的成渝铁路,新中国两年就修成了。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

出成都,走宜宾,去昆明。1952年秋的一天,由蓝田领队,郭彝、张庚融、容永乐、王昌邦、宾鹏搏、李陶等专家、技术人员组成的勘测小分队出发了,去为那时一寸尚无、他日一鸣惊人的成昆铁路打探前程。

等在前方的会是什么?

是一座连着一座的高山。

是榛榛狉狉,连风也不知该从哪里翻过的梁子。

是湍急的河流。

是悬于激流两岸,只此一“路”,别无他途的溜索。

是时不时响起的枪声。

是随时可能从头顶落下的砍刀。

所幸,从宜宾沿金沙江到云南巧家,经东川到昆明再到普渡河,勘测小分队走得还算顺利。

意外当然有。勘测队有十多匹马,帐篷、干粮、仪器设备都靠马驮着。那是一个傍晚,人到了宿营地,三匹掉队的马迟迟没有归队。蓝田急得不得了,立即打上灯笼,去找当地头人。头人不敢怠慢,着人连夜查找。马一匹不少牵了回来,但是马背上,之前在成都晒好的干馒头片,少了一大麻袋。

折回金沙江边,一江之隔的大凉山,危险的气息隐约可感。

彼时凉山,解放不久,还处于奴隶社会。少数奴隶主不甘心交出特权,对人民政府和解放军既怕又恨。潜伏凉山的胡宗南残部和国民党特务同样不甘心失败,企图利用凉山易守难攻的地形,勾结奴隶主、地方反对势力,发动叛乱。直到1952年底,凉山外围之敌才被刘邓大军剿灭,而大网收拢,残寇肃清,则是十多年后。

就要去北岸、去凉山,蓝田隐于无声的忧虑,没逃过李陶的眼睛。

西南铁路工程局设计处从西南科研所借调的地质构造专家李陶是队里公认的“三好队友”。

李陶心态好。勘测队每天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别人到了驻地恨不得倒头就睡,年过六旬的他,却要哼小曲,说俏皮话。平日里说说笑笑也就罢了,石头擦着头皮飞过,他也当笑话来讲。事情发生在普渡河边。那天计划要测七公里,干到天黑,任务只完成一半。大伙儿已够沮丧,带路的彝族老乡又迷了路,只能借宿岩洞过夜。刚到洞口,一块石头差点砸在李陶头顶上。见队友大惊失色,李陶笑道:“我这老身板只长骨头不长肉,入不了阎王爷的法眼!”

李陶的画功之好也让大伙儿折服。队伍所经之处,不良地质现象层出不穷,他总能以铅笔代相机,惟妙惟肖记录在案,为日后定线、设计施工提供依据。

再就是眼力好。没有1∶20000的地质图,仅凭一双肉眼,李陶亦能鉴定地层年代。为表钦佩,队友们“东拼西凑”,送他一副对联。上联:走遍天涯,哪怕它万水千山,坍滑流石,只用一支铅笔头,便可描它面貌;下联:看穿地壳,一任你奥陶二叠,变质成岩,全凭这把铁锤子,就能敲你骨头。

看穿了领队的心思,李陶打趣道:“有解放军在,你还怕丢了一把锤子?”

其实,小分队将由解放军护送过江的通知,蓝田早已收到。双方接上头后,历时半月,勘测小分队顺利完成了雷波卡哈洛一带的勘测任务。

队伍往前走,来到渔子,一个高山小村落。花杆刚立起,就有身披擦尔瓦的人突然冲了上来。为首者挥舞神铃,指挥跟随他的几十号人将花杆边上的蓝田、容永乐、王昌邦、郭彝等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正在探讨线路走向的蓝田他们一头雾水。见勘测队员没有反应,为首者一个箭步蹿上前,就要去拔花杆。

抓住拔花杆的手的同时,蓝田反应过来了:眼前的人是毕摩,在彝人中最受尊敬。这根花杆,对他和他们,也许构成了冒犯。

两名随队的彝族解放军战士从远处跑了过来。

“这是花杆。”其中一个说。

“搞测量,修铁路用的。”另一个说。

毕摩脸盘子精瘦,声音却很粗壮:“路有宽的有窄的,有泥巴的有石头的,哪有铁的?”

这边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毕摩又盯住了队员手中的经纬仪:“你们敢打穿山镜,我就敢让你们有来无回!”

彝族战士急得话都快说不利索了:“果基……他们都是……果基头人请来的朋友!”果基小叶丹同刘伯承彝海结盟,大小凉山地区无人不知,彝族战士隔空搬救兵,算得上急中生智。

毕摩紧握神铃的右手,和声音一起上扬:“骗人的是魔鬼!让你骗人的也是魔鬼。杀了你,杀了你们!”

身披擦尔瓦的人,举起了棍棒锄头。

彝族战士“哗啦”拉开了枪栓。

化干戈为玉帛的是一小袋盐。挺进凉山前,地方干部的一句话,蓝田记在心上:“彝人眼中,盐巴贵过黄金,关键时刻,一袋盐比一杆枪好使!”

其实一开始,这句话他并没有太在意,直到一段民谣钻进他的耳朵:“四条腿的猪喂不起一头,两只脚的鸡养不起一只。饭当盐巴添,盐当金子看。能给我温暖的是太阳,太阳离我们又太远……”

蓝田拿出随身携带的盐袋,含笑送给毕摩,让小战士告诉对方,等我们把路修通,盐巴会多多地运到这里。

毕摩紧绷的脸松弛下来,锄头棍棒也像被施了魔法,眨眼消失不见。

队伍往前走,来到喜德境内的瓦吉木梁子。

那是一个傍晚,队伍回撤,遇上大风。那风,吹歪人身,吹乱脚步。风刮得紧,天空又下着大雪,本已难走的路,更加崎岖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