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路先锋(1)
蜀道难,难在高山险峻、大河汹涌,难在山横水远,纵横切割。那时候,中国区域地质调查刚刚起步,对于地广人稀的攀西地区,地质认知接近于零。在连中小比例尺地形图尚且无法保证的情形下,在“难中难”地段开展地质勘察,队员们所要付出的努力,常人难以想象。
金沙江又叫泸水,号称“西部之龙”,首尾相距二千三百公里。一开始,来自中原地区的队员们在金沙江边作业,仿佛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迤步苦”这个地方也有叫“移步苦”“一步苦”的。山高,崖裸,坡陡,小路游丝一线,滑坡和泥石流堆积体比比皆是。走不远,已是汗水涔涔。热的?吓的?刘万兴是真的服了,每往前移动一步都苦不堪言,这名字取得再贴切不过。
老鸦滩更是天险。那段急流落差很大,船从高处跌下,会被浪花深埋。前浪被后浪推出老远,消失的船体才浮出水面。
水从雪山来。这座流动的“雪山”,很少有人“翻越”。民谣说:“老鸦滩老鸦滩,十船有九翻。”
刘万兴仍想试一试——设备不运过去,难道拿十个手指当钻杆?
当地有一种船,人称“歪屁股”。刘万兴强作镇定上了船,脸上笑着,两条腿却止不住地哆嗦。
开弓没有回头箭。没错,那不是船,是满弓射出的箭。
船不见了。
船在空中。
船被地球引力狠狠拉回水面。
散架多时的内脏好容易又团聚在了刘万兴的腹腔里头。该服还得服,刘万兴定了调子:设备可以上船,队员翻山绕道。
要翻的山有两座,一座一千多米,另一座一千米。不是海拔,是高差。
翻过去了也是天天走路。若有若无的路,或者根本没有路。
以前外出作业,地质队员和铁二院勘察人员都穿草鞋,脚上穿一双,腰上挂两双。铁路大会战打响后,草鞋换成了翻毛劳保皮鞋。只有走烂的鞋,没有踏平的山,不出两个月,皮鞋底板磨出洞,有人腰间又挂上草鞋。
比这糟心的事情,还多。
不通公路,钻机多从水上运。有一回,没有船也没有船工,队员们自己动手,用抓钉将几根木头钉在一起,当船。钻机沉重,水流湍急,“船”在河心散架,两个队员失踪。
陆路风险也大。有队员跌下悬崖丢了命,有队员滚到半途被树杈挂住,三魂丢了两魂。
还要和阴险狡诈的土匪斗智斗勇,还要提防神出鬼没的豺狼虎豹,还要和只有馒头稀饭,有时连馒头稀饭也不能保证的日子做斗争。地质队成了探险队,难以想象的是:搬运钻机的队员总是把号子喊得山响;露天营地上,嘹亮的歌声,常常响彻夜空。
北江大队、南江大队遭遇的艰险,不相上下。
初到成昆线,谭开鸥被分在总工办。年轻气盛的她要贾志斌给个说法:“让我在家里坐冷板凳,凭啥?”
贾志斌让谭开鸥负责渡口一段。她骑着毛驴去报到,然后又换了两次交通工具,先是溜索,后是“歪屁股”。
入驻工地第一夜,谭开鸥以泪洗尘。帐篷搭在河谷,夜深时分,半山腰开起“联欢会”。打头的是独唱,中间是小合唱,再是独唱、合唱轮番登场……
谭开鸥身子抖个不停——那不是人在“唱歌”,是狼。
抖不管用,就哭。哭也不敢大声,怕长了狼的志气。要怪就怪组里只她一个女的,独守一顶帐篷,而男队员对夜半“歌声”习以为常,想不到她会披衣枯坐到天明。
顾不得许多,第二天晚上,谭开鸥钻进了男队员的帐篷。队长心细,专门为她隔出一个“单间”。
这还不够,晚上,队长组织联欢会,为她壮胆,为大家解闷、打气,同时提醒那些“唱歌”的“邻居”低调一点。说是联欢会,无非唱歌讲故事。《勘探队之歌》,以前唱得就勤,联欢会上唱得最多、最响:
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
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
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出富饶的矿藏。
是那天上的星,为我们点燃了明灯。
是那林中的鸟,向我们报告了黎明。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也曾有队员问过队长:“地质队要找矿不假,但我们现在的任务是为成昆铁路搞地层调查,老唱这首歌合不合适?”队长的回答,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找到的矿和炼铁的煤靠什么运?钢铁炼好,靠什么往外拉?幼稚!”
只有把地质问题都揪出来,设计人员才能有的放矢,工程施工才能顺利进行。
淘金者在金沙江流域留下密密麻麻的洞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洞穴群得不到科学治理,钢铁巨龙难免扭曲变形。回填和打桩是最主要的解决方案,但具体细节如何处理,依据来源于缜密勘察每一眼洞及其周遭情况。高不过一点五米,动辄两三百米深的洞坑,队员们得一个一个钻进去,钻到底。在洞中是匍匐前进,像兔,像鼠。等到出洞,除了眼睛、牙齿在闪光,从头到脚,全都是土、沙、污泥。
天然岩洞也很多。勘察渡口附近的师庄隧道时,队员们发现,原来的设计路线要从一个岩溶区通过。这处鼻状隐伏构造,岩溶水每日多达两千方,对隧道施工构成巨大干扰。进一步勘察发现,岩溶区附近花岗岩结构稳定,具备改线条件。成功避让一个“烂洞子”,当地村民水源地得以完整保存。
地下水和石膏、芒硝、氯化物、硫化物等相遇,会生成具有腐蚀性的化学物质。混凝土、围岩表层被侵蚀,引发隆起、剥离、结构疏松、骨料分离,避免“踩坑”,查清水文地质情况是不二法门。谭开鸥和队友用全孔取芯钻探的方法精细操作,一米一米测绘地质剖面,科学分层并建立了完整的地层格架,为后续“剿匪”搜集到可靠情报。
成昆铁路沿线滑坡体星罗棋布,调查滑坡体,摸清规模,预测滑速,需要用钻机掘地三尺、三十尺,用钻杆代替眼睛,洞悉地底秘密。
迤步苦一段原来并未设计隧道,线路依江而行。南江大队钻探后,刘万兴越是盯着岩芯看,越是觉得不对劲。凭经验,他怀疑这个外表坚实的东西不是土生土长的。地质队员们扩大半径展开调查,直到确认它是顺着滑坡体从五百米外高处“迁徙”而来。铁路沿江摆布的方案,随之调整为打洞钻山。
一块岩芯的采取和分析,关系到一段线路的存废。1965年初,南江大队五分队打完最后一个勘察孔,就要班师回朝。正赶上魏承福从外地回来,当他得知岩芯采取率只有百分之八十五,比规范操作少了五个百分点时,眉头皱了起来。也不管钻机已打包装箱,魏承福要求重新开机打孔。作业在灯光下进行,接近天亮时,金沙江水位开始上升,一点点逼近钻机底座。魏承福守在现场,没有吭声,操作钻机的队员们,也都没有分心。等到保质保量完成任务,作业平台周边,已是一片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