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血色青春(3)

书名:大成昆本章字数:2441

冷长明喜欢打风枪。风枪打炮眼,炮眼填炸药,引爆,支撑,出碴儿,才有后面的工序,才有进尺。气势恢宏的合唱,领唱最有成就感。他总觉得,打风枪也是领唱。

但是这天,他的任务是出碴儿——把火药撕扯下的山体碎片,用斗车运至洞外。

大约是这天早上的第四次,冷长明的身影从亮变暗。正往隧道深处走,紧促的哨声响了起来。

——值班长向所有人发出指令,引爆在即,立刻撤离。

一切就绪,炮响了。

“轰!”

一。

“轰!”

二。

“轰!”

三。

“轰!”

九。

填装的炸药共十管。数炮员在心里准备好了“十”,最后一声“轰”,却是下落不明。

清理哑炮等于排雷。不同之处在于,排雷靠工兵,清理哑炮,得安全员来干。

也是巧了,安全员那天生病住院。

冷长明向值班长请缨:“我去试试!”

“你?”

不是信不过冷长明。参军九个月就入党的士兵不多,冷长明是一个。要说干工作,拿着放大镜,也别想轻易在他身上找出瑕疵。但是安全员不是砌墙的砖,随便抓一块都能凑合。值班长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来。

在值班长把一米七五的冷长明从头到脚一寸寸打量的同时,冷长明睁在心上的眼睛,也向自己走过的人生之路,投去囫囵一瞥。

冷长明本来姓吉。出生三个月,母亲病逝,父亲失踪,隔壁冷家收养了他。冷家已有八个娃,冷长明成了第九个。盖的是谷草,篾条当裤带。已经够可怜了,冷长明不到十岁,养父母相继去世。如果不是政府伸手、乡亲接济,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哪当得上兵?所以,参军入伍那天,冷长明在心里说:生我的是父母,养我的是党和人民。穿上这身军装,死了我也乐意!

值班长的目光和冷长明的碰撞一处。值班长意欲转移视线,被冷长明截住了:“安全员处理哑炮,我见过不止一次。”

值班长还是摇头:“看过不等于干过,等安全员回来再说。”

冷长明也很执着:“可是一时半会儿,他也回不来!”

值班长未置可否,目光看向别处。冷长明顾不得了,他大着嗓门对值班长说:“安全员半天不回就要停半天工,一天不回,这一天就打了水漂!”

过了一秒钟,又过了一秒钟,再过了一秒钟,值班长缓缓扭过头来:“注意安全!”

有人递来藤条帽,值班长替他戴上。

有人递来手电筒,冷长明接到手中。

脚边有个木柄的秧耙,冷长明俯身拾起。

距离炮响十五分钟,冷长明在前,爆破手在后,两个人拉开距离往洞里走。

化身粉末的岩石与爆炸产生的硫化氢、二氧化硫,被昏暗的光线调和得黏滞浓稠。越往里走,越是呼吸困难,在催泪瓦斯般的气体的刺激下,眼泪成了脱缰野马。冷长明抬起握着手电筒的右手抹泪,光柱晃动,洞壁上像是有一只蝙蝠飞过。没走几步,泪水重新溢满眼眶,洞壁上,又飞过一只“蝙蝠”。

乱石堆积体足有半人高。徒手清理安全些,冷长明嫌慢。几十个人在外面等着,早一分钟扫清障碍,抢回来的时间就有几十分钟。

冷长明弯下腰,两手紧握秧耙。随着刨到身后的石堆变大,他的喘息变得浊重,从额头滚落的汗珠,颗颗饱满。他也感到了腰部酸胀,感到手肘调动力量的指令遭到抵制和反抗。他该停下来歇一歇,至少让气喘匀一点,可是他没有。

“轰!”

等在洞口的人们,听到了想要听到又害怕听到的第十声炮响。值班长拔腿往洞子里冲,爆破手焦灼的声音迎了上来:“冷长明——他被埋了!”

是耙齿触发了哑炮,还是“哑巴”自己张口说话,冷长明也不知道。就连那一声“轰”,他也没有听到,就被埋在了碎石堆里。

一百二十多块石片、石粒,嵌进了冷长明的脸、颈、胸、腹、双臂,以及他的两只眼睛。

冷长明被战友用平板车拉出隧洞,送到米易县医院治疗一周,又转移到驻扎在会理县的五十九野战医院。

睁开眼睛是第十天。冷长明眼前一片混沌,晃来晃去的人影,是男是女,他分不清楚。

一百二十三天后,冷长明重新回到工地。他的身体里就此多出来一百多块无法取出的碎石,与他相伴一生。

铁八师三十八团三连六班班长、二十三岁的董金官永失光明,也是因为哑炮。

三十八团官兵,领教过六渡河隧道的厉害。六渡河隧道在云南楚雄牟定县境内,1965年4月的一天,凌晨3时,隧道塌方,老战士廖光玉为保护两名新兵献出宝贵生命。消息传出,上上下下痛心不已——任务一个接一个,廖光玉四次推迟婚期,牺牲这天之前的接连三个昼夜,他没睡一个整觉。

掘进到一半,六渡河隧道的脾气已经摸透。活儿干得顺,董金官心气也足。11月8日清晨,临进隧道,董金官抬头看了看天,同战友颜德钧相视一笑:“等到出洞,好好晒晒太阳。”

上午10时,施工按下暂停键。战士们等候在安全距离以外,等着爆破手点燃引索。

炮响了。如同过去的无数次,不等粉尘落定、硝烟散开,战士们便冲向掌子面。

悬挂洞壁的石头,用钢钎连根拔掉。

“当,当!”

匍匐地上的石头,用斗车装载运走。

“咣,咣!”

董金官正干的活儿,是将堆了一人多高的石头移入斗车。碎石用铁铲铲,大一些的石头用手抱。更大的,两人、三人合力抬。

又一次俯身时,董金官脑子里“嗡”了一声。石头缝隙间,冒出一股白烟。

哑炮!董金官对着身后战友颜德钧、龙玉元大喊一声:“跑!”

没有一点犹豫,向着烟雾下的石堆,董金官张开双臂!

“轰!”

向下俯冲的二十三岁的生命,与无数腾空而起的石块,碰撞在了一起。

左眼球不知去向,右眼球严重破碎,下巴骨裂成两瓣,九颗牙齿不翼而飞,一张年轻俊美的脸,成了五十多粒碎石争相瓜分的地盘。

团卫生队病房里,董金官醒来是三天后。“颜德钧、龙玉元都没事吧?”仅仅说了一句话,他又晕了过去。

昆明军区总医院调集最好的医生,把董金官从阎王手里抢夺回来。

“我的眼睛,啥时可以拆线?”董金官天真的表情,五官科副主任杨世光记得清楚。

杨世光什么都没有说。他把答案翻译成了长久的沉默。

进了隧道,就是进了战壕。“冷枪”避之不及,出乎意料的“暗箭”,也是防不胜防。

1965年8月24日,对铁八师三十六团四营十七连战士们来说,差不多算是过年。团部通知各连轮休的战士去操场看电影,这晚的伙食,是难得吃上一次的糯米饭。

饭后,十七连四排十三班进了隧道。十三班是机动队,哪里需要上哪里。当晚任务是扩边墙——在立模型板之前,把突出的岩土刨去,保证边墙混凝土厚度。

熊汉俊钢钎舞得正欢,排长赵锦坤走了过来。熊汉俊不免纳闷:排长上了一天班,不去看电影,进来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