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事业(3)
去往普雄街的羊肠路弯弯绕绕下来,不下五公里。刘兴发约上一同报到的校友尤洪祥、王显洪,踩着厚厚积雪往街上走。不长的街上关门闭户,难得见着人影。也不知是心里的冷渗到了身上,还是身上的冷潜进了心间,刘兴发的脚突然就抬不动了。
红油漆写下的大字在一片雪白中格外醒目,尤洪祥发现救命稻草般看见一块店招:乐青地公社小食店。
有彝族老阿妈烙下的荞饼暖胃,三个年轻人好歹没成冰墩子。
那时的水电连徒有虚名。普雄行车公寓作为列车员、机车乘务员、运转车长的后勤保障单位,水管三天两头空着,电则根本没有。发电房还在建设中,连里开展技术练兵,立在空地的木杆扮演起电线杆子……
再有两天就是2000年除夕。一大早,西昌供电段变电检修车间党支部书记刘兴发接到报告,沙马拉达隧道上方,倒了两根电杆。事故始于覆冰,拇指粗的导线膨胀起来,比电杆粗。
一根电杆一吨重,接触网工和当地老乡抬电杆上山,每一脚落地时,腿肚子都在颤抖。上电杆作业,最是考验意志。空气稀薄,气温低至零下十几摄氏度,杆顶作业十分钟,手脚都被冻住。
排完险,摸黑走了两个多小时,刘兴发把二十多个人安全带到红峰站。上山时几回摔倒的当地老乡牛阿子没顾得及心疼自己,反而同情起了刘兴发他们:“以前以为天下的苦都归我们农民吃,跟着你们一天,才知道你们嘴里,同样含着黄连。”
电炉烘烤下,每一个人身上都是热气腾腾。刘兴发的脸,和大雪纷飞时的山头一样,只能见个轮廓。他的声音,却和电杆烙在肩头的印记一样清晰:“钻隧道的巡道工,孤石工区的‘爬山虎’,嘴闭馊了的看守工,一年要搬几次家的大修队……咱们成昆线上,条条蛇都咬人。”
被蛇咬了要喊痛,要躲要逃。
刘世荣是个例外。
刘世荣曾经以为,人生是一列火车,告别始发站,会有一连串站台等在前面。哪料判断出了错,错就错在他不是一列火车,自打到了红峰,他就是一颗螺栓。时间的扳手一圈圈转动,他与铁道线越贴越紧,直到浑然一体,无法分开。
刘世荣是1978年从内江车务段来的红峰站。成昆线条件艰苦无人不知,但是来之后,现实和想象落差之大,还是让在上海当过六年兵,见识过大都市繁华的他吃惊不小。信号楼是一间小平房,职工有的住车皮,有的住瓦房,冬天零下十几摄氏度,没人睡得安稳。下雨天,人穿雨衣,设备也得拿“雨披”武装起来。喝的是山泉水,粮和菜要去喜德、冕宁买。一年十二天探亲假,其余三百多天,根都扎在站上……
刘世荣是扳道员。扳道员的工作,是根据值班员指令扳动进出口道岔,帮列车指路。一天只有两趟慢车在红峰停靠,车站附近又没有人家,当赶车的村民被火车带走,或者消失在路沿下、密林中、村舍里,找人说话成了奢望——不多的几位同事,要么值班,要么休息,准备值班。
是时间耐心十足地教给了刘世荣解闷的法子:上山摘野菜,去附近的河沟钓鱼,在站房边的空地上栽花养草,把本该花在儿女身上的精力,花在它们身上……
早一天退休回内江,尽作为儿子、丈夫、父亲没有尽到的责任,是刘世荣朴素的心愿。
然而,八年后,父亲不在了。刘世荣还在红峰,当他的扳道员。
又过了五年,母亲闭眼,没等到儿子回家。
光阴渐渐老去,刘世荣当了爷爷,当了外公。子女都在西昌安家,得空时,刘世荣和老伴儿也去看看他们。爷爷讲的故事,小家伙们起初也感兴趣,后来就懒得听了,讲来讲去,都是红峰,都是火车,都是成昆线。
刘世荣2003年5月退休。儿女们争着接父亲母亲一起住,既是尽孝,也指望带娃多一股力量。在儿子家住了一周,刘世荣胸闷气短,整日咳个不停。儿媳买来的药,他一颗不吃;一句把握十足的话,他说了三遍:“回红峰去,啥毛病没有!”
果然,搬回红峰才两天,刘世荣的喉咙,安静了下来。
老伴儿2018年去世,刘世荣形单影只待山上,儿子、女儿不放心也不安心。谁也想不到,刘世荣被“绑”下山三回,生了三场病。
从那以后,刘世荣彻底得了自由。虽然红峰早已没有他的工位,但是有他栽的花草,有在他注视下容颜变换的站房,有他从山上接来取名“百岁泉”的自来水,有让人心跳的风笛和奔腾在铁轨上的进行曲……对他来说,够了。
2023年1月25日的日历翻过,刘世荣已是八旬老人。有人问起什么时候和红峰告别,刘世荣说:“我这辈子,哪儿都不去了。”
同成昆线日久生情、难舍难分的,不止刘世荣一个。
曾任全国人大代表、乌斯河工务段工会主席的许忠志退休后,第二次把家安在铁路边上。一个雨夜,他拿着对讲机监视泥石流,四个多小时没挪过步子。
蔡学成当了一辈子看守工,把看守房视为至交。有一回,一块一百多斤的石头滚上道心,蔡学成赶在列车通过前两分钟扫清障碍。工务段领导后来听说这事,批评他只顾埋头拉车,不知道请功受奖。蔡学成大大咧咧地说:“火车安全行驶,是再大不过的大红花。”蔡学成退休后,在待过几十年的老虎嘴一待又是两年,直到女儿顶上来,他才放心离开。
刘玉良也是上了成昆线就舍不得走。父亲参加过成昆线修建,铁路通车后留在轸溪当扳道工。刘玉良在那里读了两年小学。烈士陵园就在车站边上,一次扫墓,刘玉良认识了徐文科。
脚下道路千万条,刘玉良读初中时,父亲问,长大后,脚往哪里迈?刘玉良答:“上成昆,跟徐文科做伴。”
1985年秋,刘玉良参加工作,到了阿寨站。阿寨周边没有村子,除了列车停站时,遇不到一个外人。站长料定血气方刚的刘玉良不出三个月就会求爷爷告奶奶申请调动,哪知在阿寨待了十六年,他没说一个“走”字。
去白石岩当站长是组织上的决定。一去就是十一年,这当中,峨眉车务段成立、撤销、重建,刘玉良稳如磐石。直到2012年8月他才被人记起,调往柏村。
老婆孩子都在老家内江,接到调令时,刘玉良人在家中。儿子考上大学,亲朋好友约好了,第二天上门道贺。挂掉电话,脱下围裙,他拎着行李就往新单位赶。妻子的一顿数落还是从电话里追上来的:“儿子高考你不在身边,这时候又是脚一抬就走,莫非你对这个家起了二心?”
听人说起刘玉良的事,峨眉车务段领导表扬他以路为家,刘玉良像没听到。同事扯他袖子,他喉咙里冒出个蚊子声音:“这算个啥,跟徐文科比!”
领导的话还有下文:“你在成昆线二十七年守的三个站,都在山旮旯里。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这句话不能挂在嘴上。下来我想办法,调你回内江。”
刘玉良急得像是要被人捆走:“家里最需要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真要调到别处,我还担心水土不服。”
又过了整整十年,五十五岁的刘玉良,依然守在柏村。
金沙江边的新江站同大渡河边的柏村站,环境异常相似。国家重点能源工程乌东德水电站下闸蓄水,红江站至新江站铁道线沉入水底。2020年5月25日,红江、大湾子、师庄、新江四站不再办理客运业务。当天,61626161次旅客列车更改为74667465次,运行区段由昆明至攀枝花调整为昆明至元谋西。26日下午4时起,该段货运列车,转由新线运行。
此前,2020年1月9日,成昆铁路复线永仁至广通段通车运营。永仁站站长,就是从大湾子站“平移”过来的周传军。永仁站同原来的大湾子站直线距离只有三十多公里,周传军回一趟家,单边车程却从原来的七八个小时,缩减为七八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