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奴隶到“将军”(1)
欢迎来到第四节车厢,看车厢内外的蜕变者,看小慢车上的大凉山。
“金桥”曾经是一个传说、一个噩梦。成昆铁路建成通车后的“金桥”,是串起八百里凉山的铁轨,是来回穿梭的火车。
车灯亮起,明暗交接。
历史叙事,最是细节迷人:车变长,“窝”变暖,奴隶变“将军”,赶火车上学的小姑娘当上列车长,“特别列车”成了“土豆一号”……成昆铁路是一条铁道线,也是重绘山河的神笔、点石成金的魔杖。
是的,朋友,我们可以踏实、骄傲地告诉世界:先行者的路没有白走,铁血者的血没有白流,捍卫者的青春,没有被时光白白偷走。
一个人可以走多远,得看脚下是一条怎样的路。
谁能想到吉史里土能从泥淖升入星空,从不见天日的蛹,变成银翼闪亮的蝉?他出生在奴隶社会,是一个奴隶娃子,从出生到解放,这两句话听得最多:
“马有野草充饥,羊有皮毛御寒,唯有娃子无吃穿。”
“跑马头上配金辔,娃子项上锁铁链。”
人民解放军挺进大凉山,套在奴隶颈上的锁链灰飞烟灭;民主改革铁拳横扫,奴隶社会最后一道堡垒土崩瓦解。然而,民主自由的新鲜空气还没来得及把郁积的浊气置换掉,奴隶主发起了疯狂反扑。基层干部、翻身奴隶都是他们的肉中刺眼中钉,罪恶的子弹在解放区的天空下划出了血痕。
果然是“豺狼看不得羊群肥,鹞子听不得鸟群唱”。吉史里土是大凉山金阳县红联乡人,在他的家乡,土匪仗着人多枪多,疯狂报复老百姓、攻打乡政府。暴行就在眼前发生,吉史里土的胸膛,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炉。一起放羊的陈加发和吉史里土相约参军,吉史里土的父亲不同意:“娃娃啊,你屙泡尿照照,自己有没有枪高?!”
吉史里土偷偷溜出家门,跑五六十里山路,找到剿匪部队。父亲还嫌他扛不动枪呢,人家不要他也是合情合理的。随便怎么说,吉史里土都不肯走:“头人给我的是一根羊鞭,共产党给了我们自由,我要永远跟着共产党,彻底解放大凉山!”
那是1958年6月,吉史里土十六岁。除了能分清是非善恶,一个字不会写、一句汉语不会说的吉史里土,懂一个道理:不装铧口的犁头,不能耕田翻地。想耕剿匪的田,想翻革命的地,吉史里土想尽一切办法,给自己安上铧口。一笔一画学写,一字一句学念,吉史里土的眼睛如同封存的犁头,被慢慢剥除掉泥垢。
1970年5月,铁路系统在凉山招录民警,已从部队转业当了公安的吉史里土,成了其中之一。报到那天细雨蒙蒙,吉史里土心里却是艳阳高照:成昆铁路是金桥,铁路公安是金桥守护者,荣耀至高无上!
“金桥”曾是一个传说。传说里的主角是一个青年。传说中,这里山太高路太远,吃的喝的都在山那边,同胞们够不着;穿的用的都在路尽头,同胞们摸不到。青年想闯出一条大路,为闭锁于困境的彝家儿女找到幸福水,摘来安康果。要翻的山有九九八十一座,他一寸一寸丈量;要过的河有九九八十一条,他一条一条蹚过;要战胜的恶魔有九九八十一个,他一刀一剑拼杀。青年战胜了一切艰难险阻,却被累累伤痕压垮腰身,倒在山脚。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天女柔软的心间开出了花朵,她扬起手中彩带,彩带化作金桥,桥这头在英雄脚下,桥那头在彝寨中央。父老乡亲踩着金桥找到并唤醒青年,彝家儿女品尝到了梦寐以求的幸福水、安康果……
“金桥”也曾是一个噩梦。全民族抗战初期,沿海港口被控制、粤汉铁路被切断,国民政府陪都重庆岌岌可危,重建国际大通道迫在眉睫。国民政府一度把乐山起西昌止、全长五百二十五公里、衔接滇缅公路的乐西公路,作为中国抗战最紧迫的公路工程,蒋介石多次指示修筑事宜。1940年4月起,一年半中,二十万民工被征召上路。筑路民工日工资两毛钱,去工地时自带八十斤口粮。线路所经之处大多是高山深峡,冻死、病死、饿死、伤残者,累计近三万人。累累尸骨堆砌而成的公路却是绣花枕头。1941年2月1日,汽车从乐山上路,临时抱佛脚地扩路架桥,死马当成活马“骑”地手抬肩扛,到得西昌,已是十三天后。未经夯实的土墙经不起雨打风吹,这条浸透劳动人民血泪的路,到新中国成立时,凉山境内仅七公里可以通行。
当成昆铁路筑路大军开进大凉山,真正的“金桥”拉开了建设大幕。
与州“支铁委员会”成立同步,铁路所经的凉山六县全部组建起相应机构,尽心竭力支援筑路大军。成体系的供应网络细密周全,挖土方、采片石、伐木料、备道砟的民工队你追我赶。在河之滨,在山之麓,在数公里无人烟的工地上,小伙儿、姑娘们张罗起宣传队、慰问团,抱着月琴,弹着口弦,把美好心意化作歌,把深情祝福化作舞。实在的小伙子把一袋土豆放到工地伙房门前,怕被发现,逃一般躲进山林。慈祥的老阿妈听说铁道兵战士受了伤,抱去家中仅有的老母鸡。为了把煮鸡蛋以南瓜价卖给铁道兵,彝族老阿妈在南瓜尾部开孔,偷偷塞进煮鸡蛋……发生在成昆铁路建设工地的事,不管是耳朵还是眼睛告诉吉史里土的,他全都记在心里。
而今,自己竟可以走到“金桥”边上、“金桥”中央,陪伴并守护着它。眼泪打着漩儿,吉史里土尽力克制,眼泪还是溢出了眼眶。他对自己说:“千人想万人盼的好事落在头上,再小再小的差错,你也不许出!”
1971年,西昌铁路分局军管会筹备组在凉山招工,他被抽到招工组。之后回到西昌铁路分局公安处,没待多久,下到普雄派出所,担任政治指导员。第二年,他又被调回分局政治部。
工作岗位换得勤,吉史里土脑子里的对话也很绵密。
“为什么接受锻炼的机会,组织上一再给你?”
“因为底子差,比任何人都需要学习。”
“‘良言是美酒,信任是黄金。’你拿什么回报领导信任、组织关怀?”
“努力,努力,再努力!”
吉史里土的努力少有人能比。1975年6月,铁道部党组下达任命通知:三十三岁的吉史里土任西昌铁路分局党委副书记、政治部主任。
八年过去了。1983年春,组织上让吉史里土放下工作,到北方交通大学学习。吉史里土知道,这样的充电是组织对他的信任。哪知读书才一年,铁道部领导找他谈话,终止了他的学业。
部党委决定,吉史里土任西昌铁路分局党委书记。以为听错了,吉史里土大睁双眼看着通知他的铁道部领导,一时瞠目结舌。
“这是命令!”领导的语气不容置疑。
吉史里土眼睛睁得更大了:“我不合适,我不接受命令!”
不仅领导和其他同志,就连吉史里土本人也难以相信,这句话出自吉史里土之口。是啊,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上刀山下火海,吉史里土都不曾躲过闪过,更别提说出半个“不”字。今天怎么了?这句话真是这个人说出来的?
领导盯着吉史里土:“说说理由。”
“西昌分局不是小摊小店。我文化不高,能力水平差得还远。”吉史里土觉得,这个理由正当也充分。
领导脸上严肃起来:“这是部党委的研究决定。你怀疑组织上考虑不周全?”
这一军将出了吉史里土的心里话:“我知道这是组织上关心培养少数民族干部。西昌是少数民族地区,我是少数民族干部,但铁路不是!”
领导差点笑出声来:“我先问你,少数民族干部该不该为家乡服务?我再问你,哪份文件规定,少数民族干部不能当党委书记?修建成昆铁路,不就是为了让少数民族地区和这里的人民,发展、成长起来吗?”
“那……我先接受命令。什么时候干不好,什么时候换人。”
这一干,就是整整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