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1)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好!你到底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有心机人在此。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有比例呀,那林妹妹就是比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比例引的极是。无怪贾政委以家务也。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贾琏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下。一段题纲写得如见如闻,且不失前篇惧内之旨。最奇者黛玉乃贾母溺爱之人也,不闻为作生辰,却云特意与宝钗,实非人想得着之文也。此书通部皆用此法,瞒过多少见者,余故云不写而写是也。【眉批】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丁亥夏,畸笏叟。
且说史湘云住了两日,因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史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四字评倒黛玉,是以特从贾母眼中写出。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写出太君高兴,世家之常事耳。【眉批】前看凤姐问琏作生日数语甚泛泛,至此见贾母蠲资,方知作者写阿凤心机,无丝亳漏笔。己卯冬夜。唤了凤姐来,交与他置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家常话,却是空中楼阁,陡然架起。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陪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眉批】小科诨解颐,却为借当伏线。壬午九月。只是勒掯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棒棒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着贾母笑了一回,正文在此一句。贾母十分喜悦。
到晚间,众人都在贾母前。定昏之余,大家娘儿、姊妹等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看他写宝钗比颦儿如何?贾母更加欢悦。次日便先送过衣服玩物礼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不一,不须多记。
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另有大礼所用之戏台也,侯门风俗断不可少。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是贾母好热闹之故。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晏酒席,是家晏,非东阁盛设也。非世代公子,再想不及此。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将黛玉亦算为自己人,奇甚!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林黛玉,又转至黛玉,文字亦不可少也。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那一出?我好点。”林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听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儿问我。”好听之极,令人绝倒。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行,也叫他们借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起他来,携手出去,吃了饭。
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是顺贾母之心也。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写得周到,想得奇趣,实是必真有之。【眉批】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〇前批书知者寥寥。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先让凤姐点者,是非待凤先而后玉也。盖亦素喜凤嘲笑得趣之故,今故命彼点,彼亦自知,并不推让,承命一点,便合其意。此篇是贾母取乐,非礼筵大典,故如此写。黛玉因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黛玉方点了一出。不题何戏,妙!盖黛玉不喜看戏也。正是与后文“妙曲警芳心”留地步,正见此时不过草草随众而已,非心之所愿也。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按出扮演。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是极!宝钗可谓博学矣,不似黛玉只一《牡丹亭》,便心身不自主矣。真有学问如此,宝钗是也。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枝《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慢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此阕出自《山门》传奇。近之唱者将“一任俺”改为“早辞却”,无理不通之甚。必从“一任俺”三字,则“随缘”二字方不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