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谷悲歌（1）

经过凤凰台再往东走七里，就到了同谷县，这时已是十一月初。杜甫一家初来同谷时可能暂时住在了凤凰村，即同谷县东南七里万丈潭北飞龙峡口处，后来有可能又去过栗亭。杜甫本来是受到“佳主人”的邀请前来同谷的，可到了同谷之后，他在诗中却再没有提及那位“佳主人”。杜甫是个忠厚之人，对于别人的点滴帮助都会铭记于怀，写诗感激，如在秦州时，阮昉、杜佐、赞公等人都出现在其诗中，因此从杜甫同谷诗中对那位“佳主人”的故意留白来看，他显然没有给杜甫一家提供任何帮助。

显然同谷并非“乐土”，杜甫在同谷生活的艰难程度，较秦州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达到了“惨绝人寰”的程度，我们从《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可以看出杜甫当时面临的绝境。其一云：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这就是杜甫一家在同谷面临的窘境：天寒地冻，日暮穷途，白发凌乱的诗人脚步踉跄地在山谷间跋涉，想捡拾些橡栗充饥，手脚都冻裂了，皮肉僵硬得已没了知觉，而远在中原的亲人们杳无音信，故乡因为战乱也回不去了，想到这里便生发出无尽的悲哀，仿佛呼啸而来的风也在为诗人悲恸。其二云：

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邻里为我色惆怅。

长镵是古代的一种犁头，也是挖草药的工具。黄独是野生植物，也叫土芋，根茎只有一颗，肉白皮黄，所以叫黄独。风雪漫天，天气寒冷，妻儿们都因饥寒病倒了，杜甫只好独自一人扛着长镵到深山中挖掘黄独，他穿的衣服又薄又短，连膝盖都遮不住。诗人一边走一边对长镵说：“长镵先生呀，我的身家性命可全靠您了。”他把长镵当成了自己的良友，亲切地称它为“子”，叫得令人心酸，这是因为如果没有长镵，他就挖不到黄独，而食物可是关乎着全家的性命啊！然而此时大雪封山，黄独的秧苗全被积雪覆盖，杜甫虽竭尽全力地挖掘，却什么也没挖到，最后只能空手而归。然而回到家后，他听到茅屋中传出孩子们的呻吟声，由于家徒四壁，那一声声的呻吟便显得愈发清晰，这声音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感到无比惭愧和自责，认为这都是自己无能造成的。其三云：

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东飞 鹅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旁？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

杜甫有四个弟弟，分别是杜颖、杜观、杜丰、杜占，这时只有四弟杜占跟着他一起辗转漂泊，其他三个弟弟都在战乱中离散了。古人视兄弟为手足，在面临危难之时，兄弟间的手足之情更显得弥足珍贵。如今弟弟们在战乱中各自飘荡远方，自己也不知将漂向何处，现在杜甫饿得瘦弱无力，感觉离死亡似乎不远了，生怕这辈子和弟弟们再也不能相见，如果自己真的死在漂泊的路上，那么弟弟们该去哪儿收敛我的尸骨呢？这实在是人生莫大的悲哀啊！其四曰：

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殁诸孤痴。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

杜甫有一个妹妹远嫁到了钟离，杜甫在《元日寄韦氏妹》中说“近闻韦氏妹，迎在汉钟离”，她的丈夫曾任方镇长官，不幸过早去世，留下她们孤儿寡母，生活过得很是艰难。杜甫十分挂念这个十年未曾见面的妹妹，本想乘船前往探望，无奈淮河水高浪急，加上南方战火纷纷，故而难以成行，那林猿的叫声，仿佛也在为我悲啼。其五云：

四山多风溪水急，寒雨飒飒枯树湿。黄蒿古城云不开，白狐跳梁黄狐立。我生胡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