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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千面乾隆 帝制盛极而衰的宿命(6)

这套书的核心思想,就是要强调臣民对君主的绝对忠诚,并论证清廷入主中原的合法性。乾隆三十三年,全书完成,以《御批历代通鉴辑览》的名义颁行天下,要求天下士人认真学习,历史研究必须以此为准绳。

编书期间,清王朝还在西南边跟缅甸打了一仗。起因是缅甸方面不断侵略骚扰云南地区。战争持续了5年,清军屡战屡败、死伤惨重,乾隆连续斩杀了好几员前线大将,又派出自己最信任的小舅子、首席军机大臣傅恒到一线指挥,也未能扭转局面。傅恒也在前线染病,返回北京后不久就病死了。但缅甸方面更无法承受长期战争带来的损失,最后还是主动求和。乾隆三十四年,双方达成和平协议,云南边境恢复了安宁。

乾隆三十八年,编完新版中国通史、掀起了十几个文字狱大案的皇帝依然不满足于目前的“文治”力度。这一年,乾隆下令编纂《四库全书》,要将全天下所有的书都搜集起来,编一部中国历史上规模最为宏大的丛书。

当然,编书既是目的,也是手段。以编书为理由,也可以趁机对全天下流传的各种图书做一个摸底,搞清楚到底有哪些是有问题的。为此,他还在收集图书的谕旨中特别强调,文字忌讳问题将会被宽容,不会追究进呈者的责任。

收集图书的命令颁布下去,地方上很快就送上来1万多册图书。乾隆亲自翻阅,看了很久,却发现这些图书竟然没有一字一句触犯“文字禁忌”。他也就明白了:这都是地方官员精心挑选的结果。尽管谕旨说了不要怕犯忌讳,但帝国的官员们都是人精,谁也不想真的呈上来一本有政治问题的图书,给自己找麻烦。

对此,乾隆颇为懊恼,因为这样就无法达到他在编书的同时禁毁各种反动书籍的目标。他下旨指责各地官员,收集了这么多书,岂有“竟无一违碍字迹之理”?他要求各地加紧搜查,“如有不应存留之书,即速交出”,否则“承办之督抚等亦难辞咎”。这就把话头挑明了,编书运动的面纱被撕下,变成了赤裸裸的“查办禁书运动”。

这场禁书运动,乾隆采取了认真的规划:先礼后兵、先软后硬。主动上缴的违禁图书并不追究责任。乾隆三十九年十月,广东方面率先报告,从一户人家里搜出来屈大均的几本违禁图书,经过审理,要求将案犯斩首——这也是之前文字狱的一贯处理方式。但乾隆这次特别宽大,在谕旨中说:“这次鼓励民间上交藏书,本来就说了有违禁字词的也不追究责任,但大家并不积极,可见还有所担心。如今屈家私藏违禁文字被查出来,我看应该从宽处理。违禁的书籍当然要坚决销毁,但案犯可以不用追究刑事责任。这样才可以昭告天下:连被搜出来的都不处罚,主动上交的就更不必担心了。”

在皇帝的督促和鼓励下,不断有违禁图书被查找了出来。截至乾隆四十一年,仅江西一省就查出8000多部违禁图书,并送到北京销毁。

这一年,也就是乾隆四十一年,我们需要特别注意,它是人类历史上非常重要的年份,也就是公元1776年。这一年,英国人瓦特改良了高效率的蒸汽机,工业革命在英国爆发;亚当·斯密出版了《国富论》,为市场经济和自由贸易奠定了理论基础,人类社会进入了一个伟大的新时代。而中国的皇帝和他手下的官僚精英们,最关注的却是如何继续查抄更多的违禁书籍,以禁锢全体中国人的头脑,以使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完全符合满洲专制统治的需要。

查抄的“成果”仍然不能让乾隆满意,当了40多年皇帝的乾隆早就明白:单靠宽大仁慈和督促并不能解决问题。

在鼓励宽容的方式发挥完作用以后,恐怖和残暴的手段开始登场。

乾隆四十二年,当工业革命的浪潮开始席卷英国的时候,乾隆皇帝也将他的文字狱推向了最高潮。

这年十月,查抄违禁书籍最为得力的江西巡抚海成又报上来了一份跟“文字狱”有关的奏章。江西新昌有个举人叫王锡侯,根据《康熙字典》编了一部新的字典——《字贯》,将《康熙字典》里边的字排列顺序进行了优化,可以方便读者查阅。他有个仇人叫王泷南,是远近闻名的无赖,向县令举报此事,说王锡侯竟敢认为康熙皇帝主持编订的字典有缺陷,擅自修订,属于大逆不道。县令不敢怠慢,赶紧上报巡抚。

海成是满洲人,文化水平不高,很喜欢鸡蛋里挑骨头找文字毛病,所以他查抄的禁书数量全国第一。但他把《字贯》拿过来一看,发现就是一本纯粹的字典,没有任何政治立场,甚至可以说除了字词排列顺序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主观立场。他就给皇帝写了一份报告,说王锡侯只能算是“狂妄”,还算不上大逆不道,因此建议革去王锡侯的举人头衔,然后审理。同时,他还将《字贯》一并上呈。

《字贯》总共有40本,厚厚的一摞,全是枯燥乏味的文字注释。已经67岁高龄的皇帝尽管日理万机,竟然真的打开仔细查阅,看看里边有没有违禁用语。他先读完序文,内容与海成奏章介绍的一样。后边就是字典正文,没什么可看的了。但在字典正文和序言之间,夹了一篇“凡例”——这是所有字典都会有的,相当于查阅说明,是纯技术性的东西,告诉读者这个字典有多少部、字词按照什么规则排列等。海成和县令审查的时候应该都是直接跳过去就没看了,连那个举报的无赖都没有注意到。想不到乾隆竟然连这页也不放过,仔细读了,果然让他找出了问题。

在这份“凡例”中,王锡侯告诉读者,由于本朝皇帝的名字分别是“玄烨”“胤禛”“弘历”,所以遇到这些字都需要“避讳”,少写一笔或者改成读音、字形类似的字。读者在本书中看到类似的不通顺的地方,需要自己加以注意。

就是这么一条说明,王锡侯在提醒读者要避讳的时候,把玄烨、弘历等字正常写了一遍,自身却没有“避讳”。

乾隆看到这里,勃然大怒,立刻批示将王锡侯押送进京,交刑部严审治罪。同时下明旨严厉斥责海成玩忽职守:首先,查抄违禁图书的上谕已经下达多年,如此大逆不道的文字,竟然没有查抄出来,而是等着有人举报才被动发觉,这是严重失职;第二,对这种涉及文字的“大案”,竟然不尽心尽力地审查,漏掉了书中的关键违禁字句,只看到序言里边的“狂妄”之语,就更是“双眼无珠”。试问海成:“尊君敬上之心安在?而于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之义又安在?”总之,就是“天良尽昧”,对不住国家给督抚发放的优厚待遇。

这一通狂骂之后,乾隆又下令将海成革职、交部议罪。

审议的结果,刑部建议将王锡侯凌迟处死,家产没收,几个儿子统统处斩,其他近亲属各自处以重刑。海成斩首。

乾隆这才下令“宽大处理”,王锡侯凌迟处死改为斩首,几个儿子改为斩监候、秋后处决,近亲属免罪。海成斩立决改斩监候。

这一通处理下来,官场震惊。大家震惊的并不是王锡侯被处斩——这都是文字狱的常规套路,而是江西巡抚因为一个不小心,转眼就被免职下狱,几乎给问斩了。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以前无非是查出禁书有奖,没查出来也没啥。

文字狱这种事情实在是有点伤天害理。所以,只要不是真的发现赤裸裸的反清文字,相当部分官员不愿意搞得太过分,无非不拿文字狱来邀功请赏罢了。但现在大家发现,如果不走极端,稍微有一点不注意,随时就可能从高官厚禄沦为阶下囚,甚至掉脑袋。一想到皇帝大人连厚厚的40本字典的“凡例”都会仔细审阅,所有人都会禁不住后脊梁冒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