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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鸦片战争 帝制末期的危局时刻(3)

意思就是说:你们把这些名单报上来给我看,让我怎么办?人数这么多,法律规定都要治罪的。为了不让个别贤良官员受到冤枉,我只能表示宽容,给你们时间把亏空填上。

官员们一看,不能报责任人名单了,那报一下亏空情况总可以吧?皇帝要追查亏空,那就先把亏空查清楚报给户部知道。岂料嘉庆连这个也不想看,批示说:“弥补二字,原不可直达朕前,岂可公开咨部办理?”——不准跟我讲,也不准报户部。“数目纷纷咨部,是必欲朕执法办理矣!”——你们上报这些东西,不是公开逼着我严厉执法,处理责任人吗?

经过这样几番试探,官员们终于明白怎么办才是正确的了。各地官员纷纷上奏:我们已经查明了亏空,理清了亏空的根源,制订了完善的计划弥补亏空,预计将会在六七年的时间里让亏空情况大为改善。在这六七年的时间里,我们将清正廉洁、勤政爱民,为属下作出表率,相信全体官员都会在皇帝的感召下和上级的带动下,努力为民服务,圆满完成皇上下达的填补亏空的任务。

对这样的表态,嘉庆十分满意,觉得官员们终于理解了他的苦心,批示鼓励大家辛苦工作,为完成亏空弥补计划而努力。

六七年一转眼就过去了,大部分官员都已经调任换人,嘉庆发现原来的亏空不仅没有填上,还出现了新的亏空,又下旨赶紧研究解决。各地官员很快回奏说,这几年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情况,比如洪灾、旱灾、蝗灾、火灾、地震、泥石流、邪教造反等,不过我们已经制定了比以前更加科学的填补办法,预计再过六七年就可以大为改观了。

就这样,反复折腾了好几个六七年,亏空只见增加不见减少。嘉庆帝脾气也是真好,就是不处理人。一转眼过了20多年。嘉庆二十四年,河南巡抚又上奏说:不好意思,亏空又增加了,但是皇上您不要着急,这两年河南大丰收,人民有钱了,就算多交点钱粮也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了。上次我们提出五年解决亏空,现在五年眼看就要过去了,请再给我们三年的时间,保证可以填上亏空。

嘉庆批示:著照所请。并将河南巡抚的折子交给军机处备案,三年以后检查有没有完成。

没等到三年,一年后嘉庆就驾崩了。

嘉庆皇帝的一生,是勤政爱民的一生。他身体很好,定期锻炼骑射,以表示不忘满洲传统。但大部分时间专心于政务,天不亮就起来沐浴更衣,开始阅读儒家经典,比如《资治通鉴》以及本朝《实录》,时刻激励自己效法古代先贤和列祖列宗,为天下后世做好表率。读完之后开始上朝,和臣下讨论国家大事,鼓励大家畅所欲言,纳谏如流。退朝后认真批阅奏章,工作到深夜。出席各种祭祀大典也总是一丝不苟,绝不迟到早退。他关心农业生产、财政赤字、军队建设、廉政建设等,不贪财,不好色,不下江南,不修园林,不搞文字狱,力争一言一行都足以成为天下臣民的表率。他坚信只要这么做,国家天下就可以大治,因为儒家经典上是这么说的。

他死后,大臣们对他的表现极为满意,送了他一个儒家理念中最光辉的字眼作为庙号:仁。

清仁宗嘉庆,也就成了一位可以与宋仁宗、明孝宗并列的“儒家圣君”。

当然,嘉庆年间的官场和社会,也就跟宋仁宗、明孝宗时候的状态一样,以惊人的速度堕落。嘉庆喜欢表彰清廉的官员,而尽量避免惩罚贪腐官员。官员出了问题,最多就是撤换,打击面不如雍正广,力度不如乾隆大。皇帝对贪官污吏下不了狠手,贪官污吏对清官和老百姓就敢狠狠地下手。

嘉庆十三年秋,黄河决口,淮安一带人民流散,朝廷下诏放赈。江苏山阳县当年领得赈银9万余两,知县王伸汉通过多报受灾人数多领了2.3万两,个人贪污了1.3万两。这时,两江总督铁保按照惯例派官员赴各地检查赈灾工作,派到山阳县的官员是新科进士、刚分配到江苏工作的李毓昌。

李毓昌到达后,山阳知县王伸汉就派出自己的长随包祥,与李毓昌的长随李祥接触,讨论利益如何分配的问题。这是官场规矩,贪污者不能独吞,监督者总会凭借自己的加害能力得到或大或小的份额。

李毓昌的长随李祥告诉王伸汉的长随包祥,自家老爷到各乡巡视了,看到灾民濒死的惨状,十分震惊,回到县里调集户册核对后,发现了严重的贪冒情况,正打算拟文呈报呢!李祥的意思很明白:我们老爷掌握了证据,能害你们老爷,你肯花多少钱买安全?

王伸汉立刻开出了价格,让自己的长随传话,愿意拿出1万两银子。

没想到李毓昌是个官场新手,一心要当个清官,当即严词拒绝,还要把王伸汉行贿的事情向两江总督汇报。

王伸汉被逼急了,派包祥出面和李祥等三人谈判,只要他们下手害死李毓昌,不仅重金酬谢,还要替他们另找新主人。李祥等人一想,反正李毓昌这家伙也不懂事,跟着他也发不了财,不如先拿他卖个好价钱。于是他们在茶水中投毒,然后又用绳子将李毓昌勒死,伪造了一个自缢身亡的现场。

查赈官员自缢这种大事,论理论法都应该立刻立案调查。但王伸汉拿了2000两银票找淮安知府王毂活动,王毂再拟一道呈文到省。布政使和按察使都接受了自杀的结论,两江总督铁保也点头同意,这个事儿就掩盖了过去。然后,王伸汉通知死者家属来领棺柩,再把李祥推荐给长州通判当长随,把另外两个长随也推荐了出去,又给了重金酬谢,事情就算处理妥当了。

但是,李毓昌的家属在遗物中发现了一份文稿,上面有“山阳知县冒赈,以利啖毓昌,毓昌不敢受”等语。李毓昌的妻子收拾遗物,发现他平常穿的一件皮衣上有血迹,疑心大起,告诉了运灵柩回来的族叔。族叔做主开棺验尸,发现了中毒症状,家属立刻进京向都察院喊冤。都察院按程序奏呈皇帝,嘉庆立即责成军机处追查,很快破案。

最后,山阳县令王伸汉和包祥处斩,李祥和另外两个参与谋杀的长随被凌迟处死,有关领导也受了处分。李毓昌被嘉庆树为官员的榜样,亲自写诗褒扬,追加知府衔,还为他过继了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并赏给这个儿子举人功名。

在这个案子里边,嘉庆罕见地狠下心来杀了一个县官,不过也不是因为贪污,而是因为他谋杀了朝廷命官。一个知县贪污赈灾款并不是什么奇事,可以说是稀松平常,但他谋杀上级派下来检查的官员,竟然可以层层疏通关系搞定知府、省领导和两江总督,轻松把事情摆平,可见官场贪腐网络中官官相护程度之深,以及这个网络对清廉官员进行“逆向淘汰”的力度之大。发生这种情况,正是洪亮吉在奏折中所揭露的问题进一步恶化的结果。

此案发生9年后,嘉庆二十二年,闽浙总督汪志伊积极响应朝廷号召,在福建开展廉政教育活动。为了装点门面,他还把浙江著名的清官李赓芸安排当福建按察使,主管吏治监察。

汪志伊是儒家思想治国常见的那种官场投机分子。他知道皇帝喜欢提倡廉洁,于是他平素就穿得破破烂烂,以博取清廉的名声,私底下却跟贪腐官员同流合污。在反腐倡廉方面坚持只动口不动手,既得同僚夸奖,又得皇帝赏识,升官极快。李赓芸当时有“天下第一清官”的声誉,汪志伊看走了眼,以为跟自己是一路人。想不到这个李赓芸“不识好歹”,来到福建,竟然真的动手反腐败,将好多贪腐官员抓起来审理,一时间福建官场大为愤懑,向汪志伊各种告状。汪志伊就让李庚芸改任分管民政的布政使,不再主管监察,并不时敲打他,让他“成熟”一点。有一次,李赓芸来总督府拜访,乘的轿子和衣服都是新的。汪志伊就说:奢侈是堕落的根源,你现在是方面大员,应该带头节俭,在衣着方面不宜过于讲究,以免重蹈以前那些贪官污吏的覆辙。

福建布政使的养廉银是一年8000两,一台轿子就算是很高级的也不会超过100两银子,衣服就更不值钱,李赓芸用合法收入买个新轿子、新衣服绰绰有余。汪志伊本人的养廉银更高。他自己穿旧衣服还可以说是生活习惯,对年薪几百万的属下穿新衣服说三道四,那就显然是鸡蛋里挑骨头,虚伪矫情了。

李赓芸对汪志伊的虚伪早有不满,当面讽刺说:“芸虽不肖,为天子大吏,稍饰舆服,诚不为过,实耻效布被脱粟之平津侯以欺罔朝廷也。”意思是,我虽然没啥本事,但好歹也是三品官员,注意一下仪表没什么过错,绝不敢效仿汉朝的平津侯,用伪装节俭的方法来欺骗朝廷。

平津侯“布被脱粟”是所有儒家学者都很熟悉的典故,专指假装俭朴的伪君子。历史上的平津侯公孙弘是汉武帝时期的高官,既能干又清廉,不是伪君子。他看不起被儒家学者尊为大圣人的董仲舒,认为董仲舒只会清谈不会办实事。在公孙弘的建议下,董仲舒没能留在汉武帝身边,而是被派到封国去给藩王当老师。儒家学者对此怀恨在心,就把生活作风简朴的平津侯公孙弘当成伪君子的典型骂了两千多年。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汪志伊的“伪君子”作风官场皆知,但谁也不会当面说破,如今被李赓芸当面揭穿,自然怒不可遏。没过多久,李赓芸在审理一个贪腐县令的时候,被该县令反咬一口,说其家奴黄元收受贿赂——有一次黄元到该县某寺庙拜佛的时候,该县令跑去拍马屁,硬给买了一些香烛纸钱。汪志伊以此为依据,将李赓芸逮捕下狱审问,暗示审案官员一定要查出问题,一定给做成铁案。李赓芸在狱中被日夜逼供,主审官员又捏造供词逼迫其画押。最终,李赓芸不堪忍受,偷偷写下为自己鸣冤的申诉状,藏在身上自缢而死。

由于李赓芸作为清官的名声在闽浙地区实在太大,堪称清朝的海瑞。他受冤自杀的消息传开,闽浙两地为其鸣冤的人数不胜数,贡生林光天倡议数百人联合署名上访告状,终于突破重重封锁闹到了中央。嘉庆也早知道李赓芸清廉的名声,下令严查此案,这才真相大白。

最后的结果,汪志伊被免职,主审官员被发配充军。李赓芸平反,给了一大堆荣誉头衔,结案。大清官场又一次以微小的代价,成功淘汰了一名清官。

李毓昌和李赓芸的下场,足以给其他官员敲响警钟:谁敢不同流合污,谁就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