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在金色大厅的一次非典型发烧(2)

书名:历史的隐秘角落本章字数:1795

我长久地凝视着几步之外的钢琴家希夫的那张脸,他微闭双目,手指在琴键上时而急驰,时而缓行,已经完全沉浸在独自的精神旅程中。这个老男人与钢琴纠缠了一生,钢琴是他的炼狱和天堂、爱人与仇敌,他与之撕扯、搏斗、爱抚、拥抱。从离开故国匈牙利到异乡各国的长久漂泊,这个犹太人大屠杀幸存者的独生子、东欧极权时代的叛逃者、英女王的授封爵士、名满天下的钢琴大师,他的生命中一定有太多故事,可惜我无从知晓。但是,我看到了希夫的一张电视截屏照片,他手拿一张纸,上面写着:如果你是一个国王,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面对镜头,希夫回答说,解放我所有的仆人。这句话展示了希夫的人格底色——他是一位有着浓厚人文关怀的音乐家。我于是明白了,为什么希夫演奏贝多芬作品,可以达到环顾天下数人、相邀华山论剑的巅峰级造诣。

从希夫与钢琴这个合二为一的声源荡漾开去,我扫视台下,那些被音波击荡到如痴如醉的听众,他们绝大多数都是西方白人,我只在其中辨认出一张面孔,那是曼联主帅穆里尼奥。他是趁着英超联赛间歇期,来维也纳看奥地利对阵塞尔维亚的一场世界杯预选赛,顺便听一场希夫的演奏会。当然,在这里你遇到任何人都不会太意外。所有这些听众,应该都可以归于广义上的西方文明共同体。文明其实就是不同人群画出玩游戏的圈子,当然,每个大圈子里又画了很多小圈子。比如西方文明这个大圈子,里面那么多小圈子曾经彼此相生相杀,但在我眼里,西方文明可以被少数几个事物简约标记,其中最显明的是:耶和华上帝与古典音乐。

如果在二战之前有人说,欧洲古典音乐与人性中光明和黑暗的消长无关,这人一定会被很多知识人拿来痛殴。但人类竟然在20世纪里,目睹了一个最有音乐素养的民族将另一个民族送进了死亡集中营。更可怕的是,当那些男女老幼赤条条地列队走向毒气室时,竟然还有一个囚犯乐队在为他们演奏古典音乐。

就在几天前的一个冷雨黄昏,我曾独自站立于波兰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毒气室里,万籁俱静之际,耳边仿佛响起了那些冤魂离开人世前听到的悦耳的古典音乐声。我忍不住浑身颤抖了。

德国哲学家、音乐理论家阿多诺说过一句有名的话: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其实按他这句话推论开去,作曲何尝不是野蛮的,也许比写诗更野蛮。

犹太女子乐队成员菲奈龙,讲述过她们为奥斯威辛监狱长克拉默演奏的故事。

“当我们演奏舒曼的《梦幻曲》时,监狱长克拉默哭了。他曾将两万四千多人送进了毒气室。当他工作干累的时候,会到我们这儿来,聆听我们演奏音乐。”

“这些纳粹军官让人难以理解,他们能无情地枪毙和杀害他人,把别人送进毒气室。但当他们做完这一切,音乐响起时,又会变得如此敏感。”

希夫的匈牙利犹太人父母,就是二战纳粹种族灭绝的幸存者。我不知道他们在那场极恐怖的布达佩斯犹太人大屠杀中,是如何侥幸逃生的。当我在希夫的家乡布达佩斯,站立于多瑙河畔那一地散乱的鞋子雕塑之间时,我感觉到了那些被捆绑后、推入严冬冰冷河水中的上万名犹太人的极度绝望。在那一刻,他们心中响起一声哀叹:上帝在哪里?

看来,遏制奥斯威辛的力量,既不可能来自上帝,也不可能来自古典音乐。

政治学者汉娜·阿伦特相信,遏制奥斯威辛的力量只能来自人们在公共领域的行动,只有人们公开地诉诸行动,才能使人性重新显现。希夫爵士就是这样做的,他对祖国匈牙利的民族主义、仇外心理、反犹主义者和曾经的居住国奥地利日益偏右的政治倾向,一向公开进行强烈批判。为此,他受到了匈牙利民族主义分子的威胁,在长期去国离乡之后,不得不宣布继续自我流放。

四部大套钢琴作品演奏结束后,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希夫爵士返场加演了两支曲子,整个演出才圆满结束。

我侧过头,望着身边那位意象中的远古洞穴人,他似乎被希夫敲打了两个多小时的那奇怪又好听的声音搞迷糊了。原始人类要想最终弄明白,这声音的魔法中有自然律,或者相反,自然律中隐藏着魔法,恐怕还要经历上万年。于是我拍拍洞穴人裹着兽皮的右肩,对他说:“老兄,抱歉一开始就让你来听贝多芬这些人的曲子。这样吧,你回去后,弄一根鸟的腿骨,设法在上面钻几个孔,然后放在嘴唇边吹一吹试试,接着看看周围的同类和世界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这个洞穴人目光迷茫地看着我,似乎点了点头,然后嗖地一下消失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从德国南部施瓦本山区的远古时代穿越而来,因为一位考古学教授在那里的洞穴中,发现了一支距今超过三万五千年的骨笛,由秃鹫的桡骨制成。据称,这是迄今发现的人类最古老的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