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在马丁·路德故乡的追思(3)

书名:历史的隐秘角落本章字数:2095

这对相差十五岁的夫妇,生了六个娃,活了三个。这位神学教授父亲,因为在阳光下晾尿布而带给邻居们欢笑。“让他们笑吧,神和天使在天堂微笑呢”,路德自我解嘲道。路德惯有的幽默,在生活中随处可见。一次,他一边把小儿子汉斯裹在襁褓中,一边说:“踢吧,小家伙。这正是教皇对我所做的,但我挣脱了他的束缚。”

路德并非一个易于照料的人,他总是在各种时候生病,宗教改革运动的巨大压力,让他身心俱损、积劳成疾。多亏凯蒂精通草药、药膏与按摩,后来成为医师的儿子保罗说,母亲是半个医师。凯蒂不让路德喝白酒,而让他改喝可以治疗失眠的镇静剂与溶解结石的啤酒,那是她自己酿的啤酒。结婚一年后路德曾写信给一位朋友:“在所有的事情上,我的凯蒂都对我有益并且使我喜悦。”在瘟疫流行的时候,凯瑟琳还开了一家医院,与一群护士们为病人服务。

路德描述凯蒂的行为和给她起的名字——“我的凯蒂大人”,向我们表明,路德确实强烈地感觉到,她对自己的生活和决定表现出了极大的控制力。她甚至对马丁·路德也有了一定的影响力。夫妻俩情投意合,婚姻幸福美满,闲暇时会一同钓鱼、散步,他们常邀请学生共进午餐。

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孩子们,有时两人也会用完所有的耐心。有一次凯蒂厉声斥责路德:“博士,你为什么不停止说话开始吃饭呢?”路德反驳:“我希望女人在开口前,先反复背《主祷文》。”

路德也曾大发过牢骚:“天哪,在婚姻里有多少麻烦!亚当把我们的本性搞得一塌糊涂。想想亚当和夏娃九百年间的争吵,夏娃会说,你吃了苹果!而亚当会反驳,那是你给我的!”

对于大半生都活在宗教战争的紧张状态中的路德来说,死亡,或许是他最快乐的事,因为他终于可以回到上帝那里去了。在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路德表现得十分开心。他甚至高兴地宣称:“我可以躺在自己的棺木中安息了,让医生们都见鬼去吧。”1546年初春,马丁·路德溘然长逝。

关于马丁·路德给这个世界带来的遗产,恕不展开叙述。只要看看他五百年前贴出告示的时间点前后的历史,你就知道了。1517年以前,一代代生活在后来的新教国家地区的欧洲人民,对人类文化和历史做出的贡献相当小,能上榜的大约只有两个人:西方活字印刷术的发明人古登堡和神圣罗马帝国缔造者查理曼大帝,在这个时间点以前的大多数著名历史人物,都来自新教地区之外的其他地方。而马丁·路德之后的五百年中,新教国家地区开始涌现出大量杰出的人物,在相当意义上这一历史事实是马丁·路德宗教改革运动引起的。新教地区较多的思想自由,可能是一个重要因素。

与今人心目中,已经神圣偶像化的马丁·路德形象相比,真实的路德远非一位完人。他有着充沛的精力、创新的思想和对神许公义的执着追求。然而,他常常缺少自制力,有时候粗鄙、狂野、专横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我粗野!狂暴!激烈!好战!”

“应该把他们戳碎、扼杀、刺杀,就像打死疯狗一样。”他在《反对杀人越货的农民暴徒书》中如是说。

“犹太人就是这么绝望、邪恶、毒意和被魔鬼所占据,一千四百年来他们是我们的疟疾、鼠疫和所有的不幸,而且一直是。总之,他们就是魔鬼。”在《论犹太人及其谎言》一书中,路德这样说。

他提出了世俗世界如何对待犹太人的建议:点燃他们的会堂和学校,泼上硫黄和柏油,全部烧掉;烧不掉的,用土埋上,使之永远看不到一块石头、一角瓦片。为了我们的主耶稣基督,要将犹太人用来撒谎、渎神和赌咒的场所全部烧成灰烬,夷为平地。

当然,这是因为路德发现,不可能让犹太人皈依基督教后,发出的愤怒声音,这种偏激的宗教情绪,还不能与种族仇恨完全画等号,但是作为一位宗教信仰的叛逆者,他自己却丝毫不能容忍宗教异见。也许就是由于这位德意志先贤不容异说的榜样,才使得宗教战争在德意志地区,远比其他国家要激烈和残忍得多。而路德凶狠攻击犹太人的论著,也在四百年后,被希特勒拿来当了反犹主义与种族灭绝的理论资源。但我不认为路德需要为希特勒去背锅,一个人脑子中对一群人的偏见,与举一国之力去杀光这群人,这两者之间还隔了一个巨大的魔鬼,它的名字叫极权。

路德的精神遗产清单上,除了反犹这样的不良资产,还有世俗专制权力的思想滥觞。在宗教改革运动这场历史大戏中,教权与王权之间的斗争是戏中的主线之一,正是因为有了萨克森选帝侯腓特烈三世的庇护,路德才逃过了教皇利奥十世的破门律追杀。为了反对教会对世俗政治的干涉,路德经常强调民众服从合法民权的重要性。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虽然路德当时的动机有着明白的历史理性,而且,我们也不能要求一个人超越他自己的时代,但德国新教徒从此对专制权力与国家主义的认可,让德国成了一战军国主义、二战法西斯主义瘟疫流行的温床。

如此看来,在过往历史的幽暗深处,潜伏着很多只蝴蝶,它们在微微扇动着翅膀,那是之后岁月里将要发生的巨大风暴之源。

在诸圣堂内的马丁·路德墓前,我和其他人一样静悄悄地走近,向墓中人致敬、离开,唯恐惊扰了墓中那位火暴脾气的博士。他在精神气质和体格特征上,都与脆弱的天主教圣徒形象相去甚远。被同时代人描绘成“双下巴、有力的嘴巴、锐利的深邃的目光、肉质的脸和垂着的脖子”的那个胖子,在诸圣堂门上贴了一张告示,引起的狂飙巨浪永远改变了这个世界后,安静地躺在里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