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桑拿浴记（2）

德国有一座没有挨过一颗炸弹的城市——海德堡，很值得去看看，薇普卡说。二战之初德国占上风时，奉命轰炸英国的德国空军将领中，因为有不少人从前在牛津、剑桥学习过，所以他们没有去轰炸这两座世界闻名的古老大学城。风水轮流转，到了英美盟军轰炸机开始日夜换着班问候德国城市时，他们也没有去轰炸德国著名的海德堡大学古城，以示投桃报李之意。海德堡极有古典浪漫的气息，想想吧，你静静坐在河畔，远眺对岸夕阳满峰的古城堡，会是什么感觉？薇普卡笑着说。

我第二年春天拜访了英国牛津，夏天又携全家去了德国海德堡。当我在牛津大学校园看到那些沧桑的几百年老红砖房子、在海德堡的古城堡上俯瞰那座中世纪城市之际，又想起了那两个古老的大学城在二次大战中得以幸存的因缘故事，真是善恶一念间。

记得那天，我还问了薇普卡，她的德国前辈对带领他们发动了两次世界大战的国家领袖是如何评价的。这还真是个赤诚相对的问题，反正大家都脱成这样了，啥都可以问了。德国姑娘告诉我，她的曾外公一直痛恨德国的末代皇帝威廉二世，因为他是将德国领进一战的祸首，却在战争惨败之际一逃了之；而薇普卡的外公，却对二战的罪魁祸首希特勒深恨不已，因为他也在纳粹德国将亡之际自杀了事，将几千万被他忽悠当了战争炮灰的德国人民扔给了未知的命运。很多德国人都和薇普卡的长辈有一样的想法，她说德国人特别强调责任感，即使你杀了人，也应该勇敢地在法庭上陈述你杀人的理由，这样至少你对自己的行为有一个担当。如果你选择逃跑或自杀，那你只能被看成一个可耻的懦夫。

薇普卡的话，让我想起在二战回忆录中读过的两个故事。一个发生在二战尾声，一位在美军司令部做翻译的德国女孩，她是位反纳粹人士。然而，当她突然听到广播里传来希特勒自杀的消息时，竟然失声痛哭，这惊呆了她那些正在欢呼的美国同事们。她后来在回忆录中的解释与薇普卡外公的想法非常相似，她痛恨那个独夫，更同情在战争中一直追随他、在最后时刻却被他抛弃的全体德国同胞，在那么多人为他送命之后，他竟然就那么一死了之。

另一个故事来自希特勒的女秘书。当她在柏林地堡希特勒的办公室里，准备记录希特勒绝命前的遗嘱时，她以为这个领导德国人民造出人类史上最大尸山血海的人，会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讲出他这么做的真实动机。于是她抑制住激动，开始倾听走来走去的希特勒口授遗嘱并用打字机打出。但记录完这份遗嘱后，她完全失望了，因为希特勒最后的宣言，仍然是疯狂和空洞的言辞、浅薄的说教，那是德国人民曾经相信、此时已经不信了的那一套。我从女秘书的回忆文字中，看出那个时代德国人民的“天真无知”，女秘书真的可以期待希特勒在最后一刻，向她道出什么神谕吗？这个“伟大”领袖，只不过是一个忽悠了全体德国人的奥地利流浪汉而已。

尽管我想对薇普卡说，别忘了德国人民应该为两次世界大战担负的责任，没有他们的全力支持，威廉二世和希特勒就是两个笑话，但我愣是没说。于是我告诉她，所有德国的年轻人都应该为那位在华沙下跪忏悔的勃兰特总理而自豪，他代表了战后新德国的良知。薇普卡本来就红晕满面，听了此话之后，脸庞都开始发光了。

不知不觉地，我感觉对面的裸体姑娘，就像从鲁本斯的画中走出来的一样，那丰满肉体和健美的北欧女性形象，有着母性的柔软。也许美国人乔治·桑塔耶纳说的那句话有点儿道理：我们审美敏感的全部感情方面，就是来源于我们的性机能的轻度兴奋。如果不想冒充道学家，我最好得认同桑塔耶纳的这句话。

那天我们还聊了些其他开心的话题，薇普卡讲到她小学时，当了法德两国交换学生，被送到凡尔赛宫附近的一家法国人家里，混吃混喝整一个月；薇普卡还拿她在汉堡学数学的哥哥调侃了一通，说学纯数学的家伙难免都会变得有点古怪。我讲的故事当然也很受欢迎。三个人喝光了薇普卡带来的啤酒。

那天我们三个人愉快地分手后，我回到公寓，晚上在公共客厅遇到了回家的瑞典女生爱琳。我告诉她，我和郑在桑拿房经历了短暂的文化休克。爱琳咯咯笑着说，北欧人在洗桑拿浴时，异性之间展露身体是很寻常的事，都是相互信任的朋友，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不过，在不同的文化里，有时候这可能变成一件很严重的事。爱琳告诉我，一次她和两个瑞典女生约一个关系很不错的伊朗女生去洗桑拿浴，那次有男生参加，那位伊朗姑娘坚决不去。爱琳和另外两个女孩有点恶作剧心理，拽起那个伊朗姑娘就走，结果几乎变成了一场厮打，伊朗姑娘发疯似的抵抗，最后爱琳她们发觉不对，连连向伊朗女生道歉，才算了事。

很多年过去了，那个被炭火的微光照亮如白雪的青春胴体，还有那个生动有趣的声音，让我在回忆之际，想起法国艺术家布勒东在百年前写下的诗句：

旧函烧尽，

噢，言辞在灰烬中发光，宛如在世间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