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作为鲁迅之后一百年的小说小读者(1)

书名:小说的越界本章字数:2458

骆以军

我初次读到刘剑梅这几篇文章,那份内心深沉的感动,有一种音叉共振的快乐,一种“啊,我也是这几位伟大小说家忠实不渝的铁粉、狂粉啊”的大喊。自己从岁出头沉迷“小说”这件事,说来多年过去了,如果有朋友问我:“你灵魂底层,最爱的根手指头,只能选位你最深爱的世纪的小说家,会是哪位?”我会说出的个人名,恰和刘剑梅在这本书里所谈论的几位小说家,完全叠合。我与刘剑梅都是年生,还有另外两位我极尊敬的小说家黄锦树和董启章也是年生,我总开玩笑说:“我们应该来弄个‘1967读书会俱乐部’,或写这么一本书。”那像是董启章一本小说的书名《学习年代》:我想象我们从两眼发光、缺乏对这些伟大小说家背后大历史或哲学脉络的全景理解的青年时光开始,读着世纪这些伟大名字的小说,它们型构了我们后面多年“对人类的理解和想象”;对文学的爱、对世界那让人瞠目结舌的变形的感受;慢慢年长后也兴起“对文明的失落、自己知识教养永远不够”的哀感;后来在不同阶段,再次重读,内心还是自惭形秽,年轻时暗自觉得“有一天我也要写出一本那样等级的小说”,终于因缺了我自己不知的文明教养核心芯片,终其一生也做不到了。但所以逐篇细读刘剑梅这本书,她对“她挑选出来要谈论的几位小说家”的分析,对我来说,更像是“棋痴遇到另一位棋痴”“足球痴遇到另一位足球痴”“收藏宋瓷痴遇上另一位收藏宋瓷痴”“天文物理学痴遇上另一位天文物理学痴”,那种想听对方怎么谈,怎么翻转拆解,怎么演奏的激情显现出来了。然后我为她那像钟表结构般精密严谨,却又深邃充满穿透性、时见灵悟的这几篇文章深深折服,内心也像经历了一次整厅管弦乐团的演奏,百感交集。

在我的想象中,那都是那么难,近乎不可能清晰讲出其建筑结构的超级大教堂啊。刘剑梅竟可以以这样的篇幅,不疾不徐,多维度旋转一只发着神秘光辉的古老火车头模型,一篇一篇展开。这让我深深叹服。譬如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氏的疯狂,陀氏的神圣执念乃至高烧谵妄的滔滔雄辩,陀氏那对卑苦之人的同感乃至“他我边界的混淆泯灭”,陀氏的夸张戏剧性,那些退休将军、落魄贵族、仕女、年轻诗人、革命党人、神甫展演那欧洲文明的“黑夜与黎明,或其实是本雅明落泪的昔时教养或高贵不再可能之单向街”,那个剧烈变动、灯火辉煌的镜厅,对我这样世纪末东亚的小读者来说,那一切比“伯格曼剧场”还要巨阔繁复百倍的“陀氏演剧”里,既有女人那像蝶蛾翅翼掀动、睫毛下不动声色的心计或对男子的调情,也有俄国版的张爱玲《雷峰塔》,阁楼里的上代“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有契诃夫《樱桃园》里的惘惘威胁,伦理剧的名声败坏、小圈子的流言八卦;或随时有要求决斗,但卑亢恭倨皆颠倒错乱,名誉与人间失格之间的激进豪赌……如童伟格在《童话故事》中,说到“卡夫卡那隐蔽于他秘密内在的万镜之厅”。事实上,陀氏有他的“万镜之厅”,而那万镜之厅的天顶光源,刘剑梅用“宗教”作为理解他的投影机。这里有一个她不断在这本书其他章节,对世界其他伟大小说家的探讨思索、盘桓追问:“那中国呢?中国的这一百年的心灵工程,或小说家面对那巨大的暴动潮浪,有没有哪些作品,在宗教这个层面,回应他们作为神秘灵魂器皿的存在之辩?文明冲突?世俗固体的超级形上的对抗、纠缠,乃至汇流进那条神秘的大河?”

这是个大话题,所以刘剑梅从鲁迅、许地山、周作人、废名、阿城、史铁生、北村,到阎连科、迟子建,一直谈到儒、道、释、禅,从“镜花水月的虚无感”到“往内转得审视自我的眼睛……看到了人内心的多重主体的纠结与挣扎,看到自我内部的幽暗,看到自我可以成为自我的地狱”。这样“打开话匣子”,让即使像我这样的“老陀氏之迷”,也感到一种“关于灵魂的林中漫步”,一种对诸神殿、万镜厅的孺慕之情,不只是奈保尔的《抵达之谜》或鲁西迪的自我怪物化,而是从刘再复到巴赫金,万花筒齐开,畅意湍飞,一种文学之爱。听她说到灿烂之境,会想拍桌起身举杯引起一场大讨论:“不是单一的,而是体现为众多意识在思想观点方面的相互作用”,“这些意识并不融合为某种正在形成的统一精神,正像在形式上属于复调型的但丁的小说世界里鬼魂同心灵并不融合一样”;而这其实是这一百年来中文小说,如王德威先生提到的“如何现代?怎样中国”的观点,最生机蹦跳,差异难框限,“为何他或她选择如此发动故事”。最迷离深邃的探究钟塔之盘旋阶梯啊,像皮肤上的刺青,或肩胛伤口拔出的箭镞钝头,探源考古的文化地层挤压。你以为的“现代”,可能其实它们也才在不久的一两百年间出现,而内在灵魂建筑正在崩塌;你以为的“中国”,或许并不只是鲁迅在幻灯片看到的那些漠然旁视同胞被杀头的愚骇之脸,或许以小说之途,他们以不同方式踏入格林、远藤周作,踏入关于罪恶、被判、救赎、生死,关于灵魂叩问的河流。

至于博尔赫斯,在我心里,可以说是世纪小说家中最接近神的那个。在后来的世界,无数经典电影借用了博尔赫斯的小说“万花筒”,他不同小说中那让人晕眩的“中国魔术盒子”“多元宇宙”“迷宫”“虚构的图书馆及百科全书”“永劫回归的几种不同时间悖论”“将时间移形换位成空间的虚构技巧”,包括斯派瑞兄弟执导和编剧的《前目的地》、诺兰的《盗梦空间》、邓肯·琼斯的《源代码》、日本动画导演今敏的《红辣椒》,甚至英国科幻剧集《黑镜》中诸多集精彩的创想……太多了。那时世界还没有广泛铺开电脑、网络、软件,但博尔赫斯已在他的《秘密的奇迹》中,创造了一个压缩于最短暂、一眨眼不到的“一瞬”,撬开那时间括弧,只在主角脑中无限延伸成三年的时光;已在《另一次死亡》展示了在与1942两个不同年份里,一位在战场上因怯懦而受到羞辱的军人在两个平行宇宙不同的死法;已在《环形废墟》展示了梦中如何造人,以及一种俄罗斯套娃式的,“其实我们也是他人梦中的幻影”;在《小径分岔的花园》展示了包括《达·芬奇密码》在内,太多的“伪推理”“伪间谍”,而其实是知识考古与图书馆迷宫找寻一个隐蔽的密码的情节,或像《蝴蝶效应》、盖里奇《两杆大烟枪》《偷拐抢骗》这种看似乱序、命运任意歧出,但其实后面隐隐有一条宗教式的神秘偶戏之绳,错缠交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