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家的忧伤—女性的写作(5)

书名:小说的越界本章字数:2811

她从噩梦中醒来,做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举动,不仅想把跟动物有关的食物从家里全部清除掉,而且想把以往储存在自己身体中的动物类的食物统统清除掉。“是咆哮声在一重重地交叠着,是因为肉,我吃了太多的肉,那些生命安静地滞留在那里。没错!血液和肉块都被消化,散在身体的每个角落,残渣也已经排到了体外,可是那些生命却纠缠不休,牢牢地贴在那里。”在世人眼里,素食主义者英惠逐渐变成“疯子”和“怪物”,比如她在丈夫的身上闻到肉的味道,不愿意再跟他做爱;她害怕被任何外在的东西束缚,总是不肯带束缚身体的乳罩;她顺从地让艺术家姐夫在她裸体的身上画满鲜花和植物,是因为她希望自己变成植物;进了精神病院,她得了厌食症,因为她想把积存在身体里的所有动物的肉都清除出去;她最后终于走向了“自我清除”和“自我毁灭”,不肯继续进食,然而,她这样做的原因是想彻彻底底地变成一棵树。她对姐姐仁惠说:“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在梦里,我正倒立着……突然发现从我身上冒出了树枝,从手上长出了树根……一直伸到地面,不断地、不断地……从腿间要开出花朵,所以我就使劲张开两条腿……”正是因为她把自己想象成了一棵树,所以她拒绝进食,认为自己不需要任何食物,只要被浇水就可以了。这种向“树”的身体和心灵的转化,是韩江为女性话语找到的一个富有深意的隐喻,也是英惠最后反抗男权压迫、甚至逃离“吃肉”的男权社会的唯一方式。

英惠的家,是一个充满男性专制和暴力的家庭。家中的男性形象对女性都缺乏起码的尊重:丈夫对英惠非常冷漠和自私,英惠变成素食主义者后,他唯一想到的只是自己生活中的种种不便,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自己的妻子,而即使英惠强烈拒绝跟他发生性关系,他依然不顾她的意愿,一次次地强迫她性交。父亲则是一个父权制度的典型代表,经常家暴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在英惠的童年记忆中留下永久性的精神创伤;而当英惠选择吃素后,他大发雷霆,用暴力来强迫英惠吃肉,一点都不尊重英惠的个人选择。作为艺术家的姐夫,是一个很不负责任的丈夫,妻子辛苦地挣钱养家和照看儿子,他只是一心投入自己的摄影艺术之中,完全不顾家;后来他因为小姨子英惠臀部上的绿色胎记,而疯狂地迷恋她,在她身上实现自己的艺术梦想,完全不管自己妻子的感受或是英惠的病情。

不过,对于批评家来说,比较难阐释的是《素食主义者》中关于姐夫诱引英惠跨越家庭伦理界限的这一章。在丈夫的眼里,英惠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女性,但是在姐夫的眼里,英惠是个完美的女性,让他疯狂地心仪和迷恋,“他从她身上感觉到了类似不曾修剪枝丫的野生树木般的原始力量”。作为所谓艺术家的姐夫,居然是家里唯一真正理解英惠的人。当他看到一家人强迫英惠吃肉的时候,他心里充满了理解和同情,“对她来说,所有人—强制地喂她肉的父母,旁观这种行为的老公和兄弟姐妹—都是彻彻底底的局外人,甚至是敌人”。姐夫不仅理解英惠吃素的选择,而且觉得这样的选择,让英惠显得更加完美:“现在,她不吃肉—只吃谷物、野菜和蔬菜的事与那个像绿叶一样的斑点在他心中达到了完美的和谐。”他痴迷于英惠左侧屁股上的淡绿色的胎斑,因为它让他联想起植物;当他把长长的枝蔓、叶子和白天绽放的各色的鲜花画满英惠的身体时,“他觉得如此安静地接受这一切的她,像是神祇,像是人类,像是动物,又像是一种介乎植物、动物和人类之间的陌生的存在”,这样的身体,在他的眼里,周身发射着光芒,耀眼夺目,让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从艺术家姐夫的角度来审视英惠,她如一个完美的艺术品一样充满魅力,不仅如此,他认为她是一个正常的女性生命存在。“此刻她倒像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不,她原本就是正常的女人,发疯的是我。他在心里面默默地想着。”然而,反讽的是,最后当跨越家庭伦理界限的姐夫和英惠被姐姐都送去精神病院时,姐夫被诊断是正常的,可以重新回归正常生活,而英惠则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被永远地监禁在精神病院里,受着残酷的治疗。在跨越家庭伦理的性爱中,信奉艺术至上的姐夫和梦想变成植物的英惠,有一种奇怪的和谐和默契,画在身体上的植物和花朵,让他们的身体完美结合,成了一个肆无忌惮的熊熊燃烧的“艺术品”,跨越了纯粹的两性欲望,达到一种“美学化”的升华。被这幅画面严重伤害的姐姐仁惠,认为他们都“疯”了,但是多年以后,她又有了不同的理解:

两个人裸露着全身,像蔓藤般纠缠在一起的画面,当时虽然是深深打击过她,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不觉得这画面蕴藏着多少性的意味。叶子和花朵,绿色的枝蔓,被这些东西所覆盖的他们,现在想起来很陌生,仿佛那不是人的身体,更像是为了从人的身体中解脱出来而挣扎的形象。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让他创作了这样的作品呢?为了这个奇妙而苍凉的画面,他把自己的全部都当做了赌注,并失去了全部。

姐夫和英惠身体的交合,是“世界上最丑陋和最美丽的”结合,一方面他们违反伦常道德,给姐姐带来了严重的伤害,另一方面,他们身体上的植物和花朵,在结合中,变得异常“唯美化”。这里所包含的悖论,没有办法用非黑即白的道德标准来阐释。他们之间“唯美化”的欣赏和理解,也是超乎常态的,无法被世人所理解。

姐姐仁惠本来属于家里一起限制英惠吃素的“共犯结构”中的一员,但在小说的最后一章,她逐渐忍受不了精神病院对妹妹残忍的治疗,突然有了顿悟,对自己有了充分的认识,而且这一顿悟跟属于女性话语的“树”也有紧密的关联。仁惠一直都是好女儿、好妻子、好妈妈、好姐姐,为了家里人,一直压抑着自己的个性和追求。可是,她后来突然发现,“自己很早以前就已经死了”,这样完全自我牺牲、自我奉献的生活,导致她只是他人的幽灵,为他人活着,而家也成了一个空虚并压迫她身体的空间,让她感到窒息。最后她似乎听懂了妹妹的梦,也听懂了那些冒着绿色火焰的树林向她做的倾诉,明白妹妹想变成一棵树,是向压迫女性的男权社会所做的绝望的抗争。

大自然,如水、河流、树、枝叶、花朵等在美国女作家玛丽莲·罗宾逊的《管家》,印度女作家阿兰达蒂·洛伊的《微物之神》,以及韩国女作家韩江的《素食主义者》中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罗宾逊笔下的大自然,是蕴含美国文学传统的文化景观,是充满灵性的精神家园,是孕育个体成长的不尽的资源;洛伊笔下的河流,是混杂着历史、种族和血泪记忆的生命之流,同时也是后现代商品社会的充满垃圾、恶臭和污染的诡异的存在;韩江笔下的“树”和植物则是属于女性和艺术世界的隐秘的话语,是男权社会无法理解的话语。大自然是她们重新定义“家”的一个中介,湖水可以是《管家》中的茹丝再一次重生的子宫,河流在《微物之神》中可以承载着阿慕坐着小船去违反“爱的律法”,“树”在《素食主义者》中会在女性的心底熊熊燃烧,会像无数只猛兽那样抬头怒视、反抗压迫着她们的男权社会。

这三位女作家塑造的女性形象,总是让我想起《素食主义者》中英惠说的那句话:“我变得如此锋利,是为了刺破什么呢?”她们的女性写作是勇敢的,有穿透力的,一次次坚韧地逾越传统家庭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