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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致远:白头仍写颂圣诗(2)

书名:抉择:鼎革之际的历史与人本章字数:2685

文学史家刘大杰认为,马致远“有富豪公子的身世”。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马致远恐怕就不是汉人,而是回族人或女真人。即使他本人不曾由金入元,他的家族也应该是由金入元的。事实上,直到晚年他对这段经历仍然念念不忘,特别是在感叹自己的遭际时,常常就会想起当年的情景。譬如在散套《【黄钟】女冠子》中,马致远就曾感叹:“且念鲰生自年幼,写诗曾献上龙楼。”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一切早已成为过去,因为“都不迭半纸来大功名一旦休”,再没有那种机会了,“便似陆贾随何,且须缄口”。这期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他究竟因何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在这里,并没有史料可以帮助我们解惑,唯一的线索仍出自他的作品。黄克先生通过解读他的《【大石调】青杏子》,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好在这篇散套并不长,我将其全文抄在这里:

悟迷

世事饱谙多,二十年漂泊生涯。天公放我平生假,剪裁冰雪,追陪风月,管领莺花。

【归塞北】当日事,到此岂堪夸,气概来自诗酒客,风流平昔富豪家,两鬓与生华。

【初问口】云雨行为,雷霆声价,怪名儿到处里喧驰的大。没期程,无时霎,不如一笔都勾罢。

【怨别离】再不教魂梦反巫峡,莫燃香休剪发,柳户花门从潇洒,不再蹅,一任教人道情分寡。

【擂鼓体】也不怕薄母放讶掐,谙知得性格儿从来织下,颠不剌的相知不绻他,被莽壮儿的哥哥截替了咱。

【赚煞】休更道咱身边没挦剥,便有后半毛也不拔,活缋儿从他套共搨,沾泥絮怕甚狂风刮。唱道尘虑俱绝,兴来诗,吟罢酒,醒时茶。兀的不快活煞,乔公事心头再不罣。

黄克将其称作“章台子弟的忏悔书”怕是有道理的,作者自题为“悟迷”已有这样的意思。在古代,章台是妓院的代称,章台子弟就是常到妓院寻欢作乐的人。马致远年轻时不仅是这里的常客,而且“云雨行为,雷霆声价”,是很风光的。但是,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在人生的巅峰时刻,一下子跌入了深渊。他的风流韵事到处传播,“八卦”消息满天飞,“没期程,无时霎”,闹得官府很没面子,甚至皇帝都可能发了脾气。元代官妓实行统一注籍,分级管理,所有乐户都要报教坊司备案。京师官妓直接隶属教坊司管辖,地方官妓则由各级地方政府管理。就经营方式而言,元代官妓采用双轨制,既可以买卖,又必须无条件地应召到官府“当番承应”。京师官妓的“当番承应”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进宫参加各种庆典活动,表演歌舞和杂剧,即所谓“教坊承应”;二是接待外国使臣。如果马致远曾在皇帝身边任职不错的话,那么,他和这些色艺双绝的高级妓女就有很多接触的机会,而且马致远的作品说不定还会由她们演唱呢。以他的才华和名气,“战文场,曲状元,姓名香,贯满梨园”,要赢得妓女的芳心,自是很容易的事。事实上,妓女与才子的关系历来如此,妓女爱才,才子好色,“小红低唱我吹箫”,便是才子与名妓结缘的绮丽景象。

马致远是个文人才子,他与妓女搞出点风流韵事本不稀奇,但他还在宫廷里占据着一个显要的位置,如果他待人接物能够低调一点,或许也能相安无事,偏偏他又“怪名儿到处里喧驰的大”,恃才傲物,睥睨他人,不可一世。这就很容易招来一些人的妒忌和怨恨。一旦他的行为有失检点,被别人抓住把柄,就会有人借舆论掀起轩然大波,使之变成一个世人瞩目的事件。《元律》有明文,是禁止妓女向在职官吏卖身的,同时也禁止职官召妓嫖娼。《元史》中具体记载了犯规之后的处罚办法,卷一百二《刑法一》规定:“诸职官频入茶酒市肆及倡优之家者,断罪罢职。”卷一百三《刑法二》规定:“诸职官娶娼为妻者,笞五十七,解职,离之。”卷一百四《刑法三》则规定:“诸职官与倡优之妻奸,因娶为妾者,杖七十七,罢职不叙。”尽管有这样严苛的规定,放在平时,皇帝也许会法外开恩,放他一马,但在舆论汹汹之时,皇帝也不得不拿法律说事,以平息舆论。

至此,马致远不仅失去了显赫的、令人羡慕的地位,而且成了世人嘲笑的对象。元代后期散曲大家张可久写过一首《【双调】庆东原》的组曲,题为《次马致远先辈韵九篇》,在每支曲子的结尾处都反复吟唱这样一句曲家称之为“务头”的警句:“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黄克先生说:“倘若‘失脚’不是事实,在与‘先辈’步韵唱和中竟然如此实指,岂非大不敬吗?”此后,“二十年漂泊生涯”,让他对世态炎凉、人间冷暖有了更真切的体会。于是,他索性放下身段,不再考虑功名仕进,而宁愿去嘲风弄月,流连光景,也就是他自己所说的“剪裁冰雪,追陪风月,管领莺花”。很显然,他的放达甚至放纵,是有一点无奈在其中的。他一刀斩断了与过去的联系,“再不教魂梦反巫峡,莫燃香休剪发,柳户花门从潇洒,不再蹅,一任教人道情分寡”。既然是“一笔都勾罢”,他也就“不怕薄母放讶掐,谙知得性格儿从来织下,颠不剌的相知不绻他,被莽壮儿的哥哥截替了咱”。这时的他,“休更道咱身边没挦剥,便有后半毛也不拔,活缋儿从他套共搨,沾泥絮怕甚狂风刮。唱道尘虑俱绝,兴来诗,吟罢酒,醒时茶。兀的不快活煞,乔公事心头再不罣”。

我们不知道他是何时隐居到北京西山的,但有记载,元贞中,他与李时中等人组织了书会。这是一个职业的卖艺说书者的团体,主要成员有文士王伯成、李时中,艺人花李郎、红字李二。他们曾共同创作了杂剧《邯郸道省悟黄粱梦》,一折马致远,一折红字李二,一折花李郎,一折李时中。钟嗣成《录鬼簿》载:“元贞书会李时中、马致远、花李郎、红字公,四高贤合捻《黄粱梦》。东篱翁,头折冤。第二折,商调相从。第三折,大石调。第四折,是正宫。都一般愁雾悲风。”元贞是元成宗铁木耳的年号,这时的马致远应当在五十岁左右,人到中年,流寓民间,过着“酒中仙,尘外客,林间友”的生活。他自认“书会才人”,以写作杂剧为业,据说著有杂剧十五种,今存《汉宫秋》《荐福碑》《岳阳楼》《青衫泪》《任风子》《陈抟高卧》《黄粱梦》七种。闲来也作散曲,现存小令一百一十五首,套曲十八套,残套五套,是元代散曲作家中作品题材最丰富的,其中颇多怀才不遇的感慨和隐居闲适的心境,以及对功名利禄、世俗红尘的讥讽鄙弃之词。他固然有冷漠于世事纷争,希望着“西村最好幽栖”的一面,他自号“东篱”,散曲集亦名为《东篱乐府》,显然都是在追念那位写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不过,和陶渊明相比,归隐后的陶渊明“觉今是而昨非”,他却仍有“老了栋梁材”“恨无上天梯”的抱怨。年轻的时候,他在皇帝身边,是写过“祝吾皇万万年,镇家邦万万里。八方齐贺当今帝,稳坐盘龙亢金椅”这类歌功颂德的谀辞的。而到了晚年,元英宗至治年间,他大约已经七十岁了,居然还写了“至治华夷,正堂堂大元朝世”,“圣明皇帝,大元洪福与天齐”的词句。也许,我们只能用文人的复杂性来解释这种难以理解的现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