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雨疾荷残说老莲(1)

书名:抉择:鼎革之际的历史与人本章字数:2125

此时已是大明王朝覆灭的前夜。陈洪绶以大半生为代价,

终于弄明白一个道理,

最是当官不自由。

几年前,我买过一本陈洪绶所绘的《酒牌》,书中收录了他在杭州吴山火德庙西爽阁绘制的《博古叶子》。这是他晚年的作品,一年后,他就去世了。酒牌,也称叶子,与当今人们玩的纸牌略有相似之处,流行于明清,是酒徒行令及赌徒博戏的必备之物。通常,叶子以四十张为一副,分别为文钱十张、百子九张、万贯九张、十万贯八张,另有百万贯、千万贯、万万贯、空没文各一张。然而,陈洪绶绘制的《博古叶子》却有很明显的不同,他以四十八张为一副,文钱、百子、万贯、十万贯各十张,再加上八张花色牌,有无量数、万万贯、千万贯、京万贯、金孔雀、玉麒麟、空汤瓶、半齾钱各一张。每张牌面画一个或数个人物,讲述一段故事,其中既有王侯贵戚、权臣佞幸,也有富商巨贾、文人高士,几乎涉及古代名人的各个层面。

陈洪绶为《博古叶子》自题四言诗铭,交代了绘制这副叶子的初衷,是为了解决廿口之家的生计问题。他写道:

廿口一家,不能力作,乞食累人,身为沟壑。刻此聊生,免人络索。唐老借居,有田东郭,税而学耕,必有少获。集我酒徒,各付康爵。嗟嗟遗民,不知愧怍。辛卯暮秋,铭之佛阁。

辛卯年是清顺治八年。为了表明不与清廷合作的态度,几年前,他就已选择落发为僧,住在庙里。以他当时的名气,用画换钱是很方便的,绝不至于让全家二十口生计无着。但他宁可向市井的酒徒、赌徒讨生活,也不肯附和新贵,为他们作画,显示出他的孤傲个性。十几年前,为了接济朋友周孔嘉一家八口的生计,他曾画过《水浒叶子》,现在,为了自家人的生计,他又画了这副《博古叶子》。在他看来,这样做不仅可以避免为了糊口而不得不为权贵作画,而且也是他兴之所至,与酒友们推杯换盏的一件乐事。第二年春天,也就是清顺治九年二月,陈洪绶回到家乡。他的文集《宝纶堂集》卷首有孟远所作《陈洪绶传》,其中写道:“岁壬辰忽归故里,日与昔时交友,流连不忍去。一日,趺坐床箦,瞑目欲逝,子妇环哭。急戒毋哭,恐动吾挂碍心。喃喃念佛号而卒。”时年五十四岁。

陈洪绶,字章侯,号老莲,浙江诸暨人氏。关于他的生年,有两种说法,一为明万历二十六年,另为明万历二十七年,总之,他活了五十三岁或五十四岁。他这一辈子,前四十余年生活在明朝,是大明的子民,其后不足十年里,清朝取代了明朝,他成了大明的遗民。所以说,他属于在明清易代、王朝更替之际,历经了旷世劫难的那一代人。大明王朝到了万历皇帝坐天下的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用《红楼梦》里冷子兴的话说:“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其时明王朝表面上还是四海升平,实际上,衰败的迹象已渐渐地显现。万历皇帝采取不与朝臣合作的态度,长期躲在深宫之中,最终造成了朝臣结党争斗,而内廷阉宦乘机夺权的混乱局面。其中最突出的,便是东林党人与阉党的斗争。这场斗争一直持续到明王朝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检上台。既为新皇,他励精图治,思有作为。即位之初,他就大刀阔斧,铲除了魏阉及其势力,试图以此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但明王朝积重难返,当世已无回天之人。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明王朝陷入了内外交困。外部有女真部族的兴起,努尔哈赤于万历四十四年自立为汗,定国号为金,史称后金。崇祯九年,皇太极改国号为清。内部则有崇祯元年岁末陕西饥民的揭竿起义,至崇祯十七年正月初一日,李自成在西安称王,国号大顺,三月十九日便攻入北京,崇祯皇帝自缢于万岁山,明王朝至此被农民军推翻。辽东总兵吴三桂率兵救援不成,转向清军求助,李自成兵败,清军乘机进军关内,于十月一日迁都北京。陈洪绶一生的大部分时光就是在这种动荡不安中度过的,“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这还不是最悲催的,对他来说,更大的痛苦和折磨来自两个方面。首先,他把“学而优则仕”看作人生的最高理想,为此他宁肯放弃卓异的艺术天赋而去考取功名。然而,有许多事常常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尽管他胸怀经世致用之心,但在科举考场上却屡屡失败,终其一生,只在崇祯年间做过三个月不入流的小官—从七品的中书舍人。这种失落感追随他大半生,直到经历了王朝更替的劫难,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他才渐渐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安心于卖画糊口的生涯。

如果说,画画还是做官是陈洪绶不得不面对的第一个人生选择的话,那么,在四十五岁之后,随着他期望着有所报效的大明王朝的覆灭,他不得不面对第二个人生选择,这是一次更为严峻也更加艰难的选择。明亡之际,生死已成涉及政治伦理的大问题。“崇祯之死即使不是此后一系列的死的直接诱因,也是其鼓舞,是道义启导、激发,是示范、垂训,是人主施之于臣子的最后命令。‘君亡与亡’,是为一时士人认可的道德律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况‘主’已死!死的必要性,几乎已是无需论证的”。所以,他的老师刘宗周选择了绝食而死;另一位老师黄道周,抗清失败,被俘不屈而慷慨就义;他的一些朋友,如王毓蓍、祁彪佳、祝渊等人也都殉节而亡。然而,他却选择了不死。在那场极其惨烈的以生为耻的“祈死”狂潮中,他以“遗民”的方式活了下来。或许他有不死的理由,但如何平复内心的痛楚和焦灼,对他来说仍然是个致命的问题。他晚年改号悔迟、悔僧,就隐约透露了国破之后忍辱偷生,没有立刻死节的复杂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