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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至死不渝的不合作主义(1)

书名:抉择:鼎革之际的历史与人本章字数:2703

今天的人们也许不做如是想了,

似乎已经接受了近现代以来新的民族认同。但是,

生活在四百多年前明清交替之际的傅山,却不能不认真对待“华夷之辩”这个问题。

1981年秋季,我在《山西日报》实习,住的地方离太原城里著名的柳巷很近,有人就拉我去吃“清和元”的头脑。据说,这道早餐是傅山发明的,而这家老店的牌匾,便出自傅山的手笔,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传达出来的,正是民间社会对异族统治的一种态度。人们从“吃‘清和元’的头脑”这句日常用语中所得到的,是一种会心的快感。

今天的人们也许不做如是想了,似乎已经接受了近现代以来新的民族认同。但是,生活在四百多年前明清交替之际的傅山,却不能不认真对待“华夷之辩”这个问题。

傅山,字青主,山西太原府阳曲县人氏,梁启超谓之清初山西学术唯一可述者—“以气节文章名于时”。其实,傅山的身份远比梁启超所说的复杂得多。首先,他是个大书法家和画家,《清史列传·傅山》说他“工分隶及金石篆刻,画入逸品,赵执信推山为国朝第一”。其次,他的医术也很高明,尤精于妇科,有《傅青主女科》《傅青主男科》名世,至今仍为医学界所看重。过去人们认为,汉代名医张仲景“有神思而乏高韵”,所以他才选择了行医;傅山却能二者兼得,“即擅高韵,又饶精思”,故称“贤者不可测如是”。

行医是傅山的主要收入来源,此外还有书画,特别是书法。然而,鬻书卖画让他感到很不爽。尽管有时不得不以此来换取生活必需品,但他对这种做法是打心底里抵触的,特别是在晚年,他甚至痛恨那些逼他卖字的“俗物”,他说:“文章小技,于道未尊。况兹书写于道何有?吾家为此者,一连六七代矣,然皆不为人役。至我,始苦应接俗物。每逼面书,以为得真,其实对人作者,无一可观。且先有忿懑于中,大违心手,造适之妙,真正外人那得知也。”所以,他把那些应酬之作称为“死字”“死画”“死诗文”,非天机浩气所发,徒然使人受苦。

行医则完全不同,行医所得固然可以维持一家人的日常生活,而更重要的,“若医者,先生所以晦迹而逃名者也”。也就是说,傅山是以行医的方式逃避官府的骚扰,特别是新朝廷的骚扰。所以,明清易代之后,他便在太原城里开了一家药铺,由儿子傅眉经营,自己则住在郊外。据《清史稿》记载,傅山还经常与儿子傅眉“共挽一车”,四处去卖药。由于在经济上完全可以自主—虽然时有来自地方官员以朋友身份给予的私下资助—他也就可以不买新朝廷的账,始终保持着特立独行的不合作的气节,犹如梁启超所言,“以气节文章名于时”。

傅山的文章历来不为人所重,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的医术和书法名气太大,其他方面的成就反而被遮蔽了。事实上,他是山西学术圈的核心人物。他在音韵学、金石学、考据学这三个清初学者用力最多的领域,都有很深的学养。他对史学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早年编纂而成的《两汉书姓名韵》,是研究汉代历史不可多得的工具书;晚年作《左锦》,这是一部研究《左传》的专著,也为一些学者所瞩目;他还写过一部《性史》,专门讨论心性的问题,可惜在战乱中遗失了,从留下的片言只语中还能看到王阳明心学和李贽学说对他的影响,他自称其中“皆反常之论”。

不过,傅山最为人称道的还是气节。《清史稿》谈到其中的原因:“明季天下将乱,诸号为搢绅先生者,多迂腐不足道,愤之,乃坚苦持气节,不少媕娿。”在一个精神萎靡、信仰缺失的年代,太多的士子文人选择向世俗社会的价值观妥协,他却毫不犹豫地坚守气节,不计较个人得失,终于脱颖而出,享誉士林。明崇祯七年甲戌,山西提学佥事袁继咸被巡按御使张孙振陷害,以贿赂罪被捕,押送京城受审。袁继咸这个人,一生起起落落,原因之一就是敢说话,不徇私情,得罪了不少人。他来山西之前,总理户、工二部的大宦官张彝宪曾有“朝觐官赍册”之奏,袁继咸站出来反对,他上疏指出:“此令行,上自藩臬,下至守令,莫不次第参谒,屏息低眉,跪拜于中官之座,率天下为无耻事,大不便。”对于此事,皇帝没有态度,这招致了张彝宪对他的怨恨。山西巡按御使张孙振既听命于中官,而且之前有事请袁继咸帮忙,遭到袁的拒绝,觉得很没面子,于是竟上疏诬陷袁继咸因私受贿。

傅山便是袁继咸的学生。袁继咸执掌三立书院期间,傅山曾在这里读书,是三百余名生员中的一个。袁继咸被人诬告,陷于京师狱中。傅山得知消息后,很为老师鸣不平,遂变卖家产,筹措万余金,约同学曹良直、薛宗周等百余人赴北京向朝廷请愿,为身陷囹圄的袁氏申冤。他们本想通过通政司将疏文递给朝廷,但通政司参议袁鲸与张孙振是好朋友,借口疏文不合规格而拒绝递交,暗中竟将副本转给在山西的张孙振。张孙振大为恼怒,以迫害傅山的弟弟傅止相威胁,傅山置之不理。在三次上疏均遭拒绝后,他和同学改变策略,走上街头,将傅山起草的揭帖投于京城大小各衙门,路遇官员或宦官,他们也奉上一份,希望能被皇帝看到。这时,山西巡抚吴甡亦上疏皇帝,为袁继咸辩诬。袁继咸更将张孙振请他办事并贿赂他的材料呈给皇帝,终于使案情大白于天下。

于是,次年一月,“诏逮孙振,坐谪戍,继咸得复官”。

山西学子因这次勇敢而成功的行动,在士林博得一片喝彩之声,傅山亦“以此名闻天下”。他生于明万历三十五年丁未,如今已近而立之年,但他对所谓功名似乎并不太在意。虽说在三立书院期间也曾于崇祯九年、十二年、十五年参加过三次乡试,却都铩羽而归,其原因恐怕就在于他的主要精力并没放在举业上。八股制艺这种死板、教条的写作方式,对他这种个性突出、思想活跃的人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痛苦。他以举业不足习,而对经世致用之学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读十三经,读诸子,读史书,或如上面所言,致力于金石考据,以及各种与科举无关的学问。这至少表明,他对科举考试与经世致用严重脱节的事实是早有认识的,他甚至已经明显表现出对时局的失望,以及对王朝崩溃的担忧,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大明王朝的感情。

崇祯十七年甲申,李自成经山西进军北京,至三月十九日,北京失守,崇祯皇帝缢死于煤山。四月,清军借讨伐李自成的名义,进山海关,攻占北京。十月,太原陷落。不久,北方诸省均被清军所控制。而此前八月,傅山已出家做了道士,脱下儒生装束,披上了红色道袍,自号“朱衣道人”,其中便暗含了着朱家之衣、不肯降清之志,而道士的身份也为他逃避清朝强制薙发提供理由,并掩饰他的反清活动。他在一首诗中写道:

铁脊铜肝杖不糜,山东留得好男儿。橐装倡散天祯俸,鼓角高鸣日月悲。咳唾千夫来虎豹,风云万里泣熊罴。山中不诵无衣赋,遥伏黄冠拜义旗。

实际上,甲申国变之际,傅山写了数十首诗表达他对明王朝深沉的哀思。其中《龙门山径中》就写到他做道士后的矛盾心情:

贫道初方外,兴亡着意拼。入山直是浅,孤径独能盘。却忆神仙术,如无君父关。留侯自黄老,始终未忘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