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傅山:至死不渝的不合作主义(2)

书名:抉择:鼎革之际的历史与人本章字数:2792

傅山不是没考虑过“死国”或所谓“主辱臣死”的问题。尽管他并非明朝皇帝的臣子,但“君亡与亡”是当时一般士人都认可的道德律令。所以他说,“三十八岁尽可死”。甲申年他虚岁三十八岁,尽可以随着崇祯皇帝而选择死;但“栖栖不死复何言”—又如何解释呢?他用了徐庶和庾信的例子,来说明自己的处境,“徐生许下愁方寸,庾子江关黯一天”。一方面是亲子之孝,对年迈的母亲负有责任,一方面是故国之思,不能释怀。这应该是傅山不死节的主要原因,也是当时许多士大夫的选择。他在许多诗中都提到了母亲,如“哭国书难著,依亲命苟逃”“依膝有老母,远心无故乡”“飞灰不奉先朝主,拜节因于老母迟”“自叹于老母,负米未伸由”以表达忠孝难以两全的内心冲突。《清史稿》也曾记述“甲申后,山改黄冠装,衣朱衣,居土穴,以养母”。

然而,傅山却未能远离清初政治的旋涡。清顺治十一年甲午,河南宋谦谋叛案事发,傅山被牵连其中。六月,他被捕入太原府狱,同时被捕的还有弟弟傅止、儿子傅眉,以及几位“同党”。因他以“朱衣道人”闻名,故此案又称“朱衣道人案”。事情的起因是南明总兵宋谦在晋中、晋南、晋东南及冀南和豫北边界组织武装起义,不幸事败被捕。审讯中,宋谦供称:“傅青主,太原人,生员,今已出家作道人,身穿红衣,号为红衣道人,在汾州一带游食访人,系知情。”于是,傅山亦作为“叛逆钦犯”入狱受审。面对审讯他的人,傅山咬定未与姓宋的见过面。最后一次宋谦带了书信和礼物来,要请傅山给友人治病,傅山因怀疑他的动机,“书也不曾拆,礼单也不曾看”,又拒绝了他,他骂着走了,就算是把他得罪了。当时,布政司的魏经略正好来求药方,可以作证。

有人善意地猜测,傅山的这番话是“假口供”,编了骗官府的。或许当时审他的人也这样想。因此,在关押期间,傅山受尽了折磨,官府的目的就是让他认罪。但他抗词不屈,绝食九天,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他还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把他放在一群人里,姓宋的能认出他来,他情愿认罪。由于宋谦已经被杀,死无对证,而最关键的,又有魏一鳌出面证实了他的供词,他的门人、朋友有在清政府中为官的,也多方营救,终于使他在被关一年之后无罪释放。朋友们都庆幸他的大难不死,然而傅山却“深自咤恨,谓不若速死为安”。他作了一首诗,表达这种愧疚之情:

病还山寺可,生出狱门羞。便见从今日,知能度几秋。有头朝老母,无面对神州。冉冉真将老,残编腼再抽。

诗中,傅山责备自己未能死在狱中,而苟活于世间,再无颜面对神州大地。另有一层意思他在诗里没说,即与他同案的萧峰、朱振宇、张錡三人的悲惨结局一直折磨着他,使他在心理上有一种愧疚感。萧峰被处绞刑,朱、张二人被处以杖刑后流放三千里外,生还的傅山对此不可能无动于衷。他很清楚,是声望和人脉保全了他的性命,但“同党”之死毕竟让活下来的人有一种不光彩的感觉。他不仅无颜面对神州大地,更无颜面对新朋旧友。他会觉得,这与“附逆”于新朝去做官没有什么区别。于是,性命的保全反而在心理上构成了对他的羞辱,这是令他难以接受的。我们从他对赵孟頫的态度转变中,多少也能体会到他对自己的失望。

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本为赵宋宗室,却在宋亡后侍奉元朝,官翰林学士承旨,成为“贰臣”。赵孟頫集晋、唐书法之大成,尤工行、楷。傅山在《作字示儿孙》中曾提到,年轻时,他是醉心于赵孟頫书法的,“偶得赵子昂、香光诗墨迹,爱其圆转流丽,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但年长后,特别是在清军入关、朱明覆亡之后,他深切意识到赵孟頫的道德问题,“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再看赵的书法,就不那么单纯地以书法论书法了,“行大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如徐偃王之无骨”。他甚至对董其昌称赞赵孟頫为“五百年中所无”大为不满,说贫道“乃今大不解”。但他也承认,赵孟頫“是用心于王右军者,只缘学问不正,遂流软美一途”。于是他提醒儿孙注意,“心手之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尔辈慎之!”。

以政治为标准来谈论书法艺术,或为今人所不齿。但作为明朝遗民的傅山,这种选择却包含着他对故国的情思,以及一个古代知识分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气节。大丈夫当如是也!这样看来,当代许多知识分子比之于傅山,或应该汗颜。很显然,傅山在其晚年贬斥仕元的赵孟頫,而赞颂“忠君爱国”的颜真卿,不仅是艺术审美风格的重新选择,更是对明朝遗民身份的强调和表达。他对儿孙的提醒,又何尝不是对自身的警醒和鞭策呢?事实上,傅山晚年时对匡复明室已不抱任何希望,而大多数汉族知识精英对清政府的态度也在发生改变,但在气节这个原则性问题上,傅山仍然十分警惕,恰如顾炎武在为戴廷栻撰写的《傅山小传》所题跋语中所说:“行藏两途是人一生大节目,古圣前贤皆于此间着意,一失其身,百事瓦裂,戒之戒之。”

清康熙十七年戊午,诏举鸿博,即著名的博学鸿儒特科考试,是傅山一生经历的最后一个大节目。据说,各地举荐的学者多达一百八十余位,包括朱彝尊、阎若璩、李因笃、王弘撰、潘耒、曹溶、陈僖、李颙等。其中李颙绝食五天迫使地方官员知难而退,同意他不参加这次考试;曹溶则以丁忧为由,未赴北京。在各地官员的不懈努力下,有大约一百五十位被荐学者来到北京。傅山是由京官李宗孔举荐的,最初他一再“固辞”,以生病为理由拒绝赴京。他有一首诗《病极待死》,就作于此时:

生既须笃挚,死亦要精神。性种带至明,阴阳随屈伸。誓以此愿力,而不坏此身。世世生膝下,今生之二亲。莫谓恩爱假,父母爱我真。佛谓恩难报,不必问诸人。

在这里,他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尽管地方官府并不放过他。阳曲县知县戴梦熊是他的朋友,亲备驴车,极力劝行。为了不让朋友为难,不得已,他同意在傅眉和两个孙子陪同下启程前往北京。但他打定主意,绝不参加考试,这是他的底线。因为对他来说,参加考试就等于承认了清政府的合法性,是一种向新朝廷妥协的行为,作为明朝遗民,除了拒绝,他别无选择。所以,他们一行“至京师二十里,誓死不入”,停宿在崇文门外一个荒寺中。这一次,他抱定了必死的信念,倘若朝廷执意要他参加考试,便以死殉节。这时,他的老朋友、都察院左都御史魏象枢乃“以老病上闻,诏免试,加内阁中书以宠之”。有传说,傅山一直未领此衔。大学士冯溥要求他向皇帝谢恩,并称:“恩命出自格外,虽病,其为我强入一谢。”傅山此时已绝食七天,不能动,冯溥“乃强使人舁以入。望见午门,泪涔涔下。益都强掖之使谢,则仆于地。蔚州进曰:‘止!止!是即谢矣!’”。第二天,傅山一行便离开北京,踏上了归乡的行程。“大学士以下皆出城送之。先生叹曰:‘自今以还,其脱然无累哉!’既而又曰:‘后世或妄以刘因辈贤我,且死不瞑目矣!’闻者咋舌。”

五年后,傅山在儿子傅眉病逝四个月后也匆匆告别了人世,享年七十六岁。他有一句名言,是我最喜欢的:“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清史稿》称:“此言非止言书也。”的确,这也是傅山人格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