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皇帝要求群臣读的是部什么书?(2)
此事颇能看出冯桂芬的人情世故。如果因为劝捐有成绩而得到奖叙,既升官又增加俸禄,那么他如何面对邻里乡党?毕竟,他所劝之捐,都是邻里乡党的血汗,损人而利己,他既不忍为,即使为之心里也会感到不安。他对本乡本土的民风人情,亦有极真切的了解,这里号称“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过惯了这种生活的人,如何能到战场上拼杀?现在虽然设立了团防,也曾有一些训练,但“万一有警,断不足恃”,与其到那时“引咎”,不如现在就不要朝廷的奖叙。这是他的聪明之处,他既谢绝了本应得到的奖叙,又不肯进京供职,是给自己留了退身之步的。但他并非趋时媚俗、八面玲珑的乡愿,他的性格中固有一种敢于任事、矢志不渝、清介自守、不尚圆滑的品质。因而,他乡居数年,没有像文人墨客那样寄情于山水之间,倒是一脚踏进了是非之地。
冯桂芬所居之苏州府以及周边的松江、太仓地区,自南宋以来,赋税之重一直为全国之最,明清两代尤甚。他既来自民间,对于漕赋过重给周围百姓带来的苦难深有感触。他母亲娘家在太仓,即因催科而破产。母亲曾对他说:“汝他日有言责,此第一事也。”因此,他平时就很留意此事,凡涉及漕赋者,未有不求其详而手录成帙的,故冯桂芬对民间苦累纤悉周知,条议说帖岁有所作,积累至数万言。他发现,这里的重赋既不是按人头平均计算的,也不是按田亩平均计算的。他在《均赋议》中写道:“今苏属完漕之法,以贵贱强弱为多寡,不惟绅民不一律,即绅与绅亦不一律,民与民亦不一律。”在这种情形之下,自然是有钱有势的富户和蛮横无理的强户占便宜,吃亏的只能是穷人、弱者。按照官府的规定,缴纳赋税时,米是要折合成银子的,“绅户多折银,最少者约一石二三斗当一石,多者递增,最多者培之。民户最弱者折银,约三四石当一石。强者完米二石有余当一石,尤强者亦完米不足二石当一石。而绅与民又各有全荒之户,绅以力免,民以贿免,而其为不完则同,于是,同一百亩之家,有不完一文者,有完至百数十千者,不均孰甚焉”。
尤其是那些包办漕粮的粮书丁胥、刁生劣监,就是一群无赖之徒。他在写给巡抚许乃钊的信中揭露这些人的劣迹,指出:“向来刁生劣监包完仓粮,此古之道也。今则不但包完,而且包欠,不但生监包欠,而且丁胥差役无不包欠。向来州县办漕,为一劳心劳力之事,今则大概由丁胥包办。”于是,这些人有恃无恐,上下欺瞒,中饱私囊,为非作歹。他们既包完包欠,那么,谁完多少,谁欠多少,收粮凭据之给与不给,全凭他们一句话,甚至造假虚构,从中渔利。他为许乃钊算了一笔账,朝廷每年所收赋税正供如果是一石的话,而实际征收“总须二石五六斗”,其中“利归州县十二三,利归丁胥差役十七八”。具体言之,“每办一漕,以中数言之,门丁、漕书各得万金。书伙以十数,共二三万金。粮差正副三五十人,人二三百金,又一二万金。粮书二三百人,人一二百金,又三四万金。受规上下诸色人等在外,民膏安得不竭,国课安得不亏”。
咸丰三年,他以多年观察、思考的结果,一再致信江苏巡抚许乃钊,提出均赋的主张。在此之前,他也曾上书曾国藩,建议减赋,并得到曾国藩的首肯。同治元年春,李鸿章率师来到上海,请他入幕。同治二年,他再次提到减赋一事,并代曾、李起草了《请减苏松太浮粮疏》。此时,朝野内外关于减赋的意见也越来越多,苏、松二府漕赋中的各种弊端,已经到了非下大力气改革的地步。因此,曾、李二人的奏折到京后,朝廷当天就颁布上谕,令他们督饬布政司和粮道设局办理。几经周折,最终朝廷批准了曾、李与冯桂芬斟酌商定的苏松太减赋方案。他为此特别欣慰,以为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母亲了。
减赋、均赋固然是利国利民的大业,苏松百姓的确很感念他的功德,历久而称道不衰,李鸿章甚至请求朝廷准许苏州为他捐建专祠。不过,均赋、减赋毕竟让他得罪了地方大户、胥吏丁曹、长洲县令、当政方伯,特别是在支持他的江苏巡抚许乃钊因事去职后,他更加势单力孤,乃至竟有人告他在办理劝捐过程中,阿庇亲戚,涉嫌贪污。咸丰皇帝谕令何桂清查明此事,据实复奏。后虽经访查,还他以清白,但圣眷已衰,皇帝对他已不再信任,他亦心灰意冷,自觉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不如辞官回乡,耕渔自适。然而,此时的江南,哪里能寻一片安宁的土地呢?咸丰十年,太平军攻破江南大营,挥师东进,常州、无锡和苏州相继陷落。于是,无奈中的冯桂芬只好迁往上海避难。恰恰是在客居上海期间,他才有机会完成《校邠庐抗议》的写作。他在写给曾国藩的信中就曾谈起当时的情形:“长夏养疴,检校劫余旧稿,将拙议四十首,缮成两帙,邮呈是正,筹笔余闲,抚览及之,如不以为巨谬,敢乞赐之弁言。托青云而显,附骥尾而彰,荣幸多矣。”
冯桂芬致信时任两江总督协办大学士的曾国藩,目的是将《校邠庐抗议》寄给他,请他批阅,并希望他能赐一篇序言。曾国藩没有为之作序,但是他在给冯桂芬的复信中称赞此书“足以通难解之结,释古今之纷”,并且说:“自大著珍藏敝斋,传抄日广,京师暨长沙均有友人写去副本。”他很乐观地预言:“天下之大,岂无贤哲窥见阁下苦心而思所以竟厥功绪,尊论必为世所取法,盖无疑义。”
恰如曾国藩所言,最早对《校邠庐抗议》详加评论并指出其缺憾的,正是曾幕中最有见识的赵烈文。他不仅针对书中每个条目提出自己的意见,而且得出总体的看法:“全书精当处皆师夷法,而参用中国前人之说,然凑数而已,不如法夷为得,其论驭夷尤善。”曾幕中另一位幕友上海文人张文虎读了《校邠庐抗议》之后则认为,“所论时务诸篇,皆中窾要,至其救弊之术则有万不能行者。即使其得位行道,权自我操,恐未必一一能酬,故立言难”。还有曾任陕西布政使的福建闽县人林寿图,曾带病校订《校邠庐初稿》,事后他写下了自己的感受:“病中展读,顿起沉疴。若用以医世,寿国寿民可知也。虽所言未尽可行,犹百世俟之矣。”虽然冯桂芬的思想在他眼里显得有些超前,但他还是看到了这部书的价值,认为这是一剂医世救时的良药,国家用了这剂药,可以长治久安,百姓用了这剂药,可以传家继世。他与曾国藩一样,都相信书中论及的问题以及变革的意见迟早会引起重视,成为社会的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