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皇帝要求群臣读的是部什么书?(3)
冯桂芬最初将书稿寄呈曾国藩的时候,只称《校邠庐初稿》,此后改为《校邠庐抗议》。他在自序中说,书名“用后汉赵壹传语,名之曰‘抗议’,即位卑言高之意”。查《后汉书·赵壹传》,并无“抗议”一词,据传中所述,赵壹不得志,自京城返乡,途经太守皇甫规府第,受到门人冷落,愤而离去。皇甫规闻报后大惊,赶忙写信表示道歉,请他原谅。他在复信中说:“实望仁兄,昭其悬迟。以贵下贱,握发垂接,高可敷玩坟典,起发圣意,下则抗论当世,消弭时灾。”用词虽稍有不同,用意则并无大的出入,也是表明位卑而言高之意,“明知有不能行者,有不可行者。夫不能行则非言者之过,而千虑一得,多言或中,又何至无一可行?”至于“校邠”二字,似乎是要纠正周人之祖居邠时对外族实行的恕道,其中未尝不隐含着对朝廷一味妥协的外交政策的不满。
冯桂芬在世时,考虑到书中所“抗议”的内容可能会触犯“时忌”,一直未将此书公开刊行。朋友们也觉得,书中有些议论过于激烈,搞不好会给他招来祸患,建议他谨慎行事。冯桂芬去世后,其子为他编辑文集《显志堂稿》,而《校邠庐抗议》是否收录其中,收多少,怎么收,都是绕不过去的难题。最后,其子决定只收事关经济改革的内容,至于言辞比较激烈的涉及政治体制改革的文章,则一概舍去。由此可见当时的言论尺度,国人可以接受西方的船炮比中国强,却不能接受西方的政治制度比中国更优越。尽管徐继畬早在《瀛寰志略》中就已介绍过英美的民主政治,并深刻认识到这才是西方列强船坚炮利背后的原动力,但冯桂芬似乎只能将自己的言论限制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框架内,他说:“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不更善之善者哉?”然而,这并不表明冯桂芬是以军事技术的改进为帝国变法自强的必由之路,至少,他还明确批评过西洋富强之术在艺不在教的意见。朱维铮相信:“无可置疑的是他为帝国‘自改革’确定了新的取向。”
直到光绪九年,《校邠庐抗议》才由天津广仁堂首次刊行,此时距冯桂芬离世已经九年,距其成书也已经过去二十二年了。不久,冯桂芬次子冯芳植署理江西饶州府,于是又有豫章刻本问世。时任江西学政的陈宝琛还为之作了一篇序,并将此书比作贾谊的《治安策》。光绪十年,著名学者谭献在日记中写下了读此书的感想,他说:“阅冯敬亭中允《校邠庐抗议》四十篇,龂龂凿凿,若可见诸施行。而所言保举、裁官两大端,皆欲用乡董。天下事有三代下必不可复古者,如士大夫居乡,一涉用人行政,鲜有不乱。”他批评冯桂芬,以为不该用三代的经验来附会当下的情势。其实,冯桂芬对这个问题并非没有认识,他在《自序》中明确表示,“古今异时亦异势”,因此,复古是行不通的。不过他说:“古法有易复,有难复,有复之而善,有复之而不善。复之不善者不必论,复之善而难复,即不得以其难而不复,况复之善而又易复,更无解于不复。去其不当复者,用其当复者,所有望于先圣、后圣之若合符节矣。桂芬读书十年,在外涉猎于艰难情伪者三十年,间有私议,不能无参以杂家,佐以私臆,甚且羼以夷说,而要以不畔于三代圣人之法为宗旨。”
无论如何,冯桂芬在寻找帝国变法自强的思想资源时,并非如他所言,仅以“三代圣人之法为宗旨”,他更注重的倒不如说是“羼以夷说”。在这里,与其说他要复“三代”之古,不如说他是以“三代”之古为障眼法,骨子里还是强调学习西法之必要。主张变法革新的内阁大学士阔普通武就看得很清楚,他在签注中写道:“全书精粹最妙者有二语:曰‘法苟不善,虽古先吾斥之;法苟善,虽蛮貊吾师之’,旨哉斯言,千古名论也。现值庶政维新,诚本此二语以行之,深合乎穷变通久之大旨焉。”这里所谓“古先”,就包括了祖宗成法,而所谓“蛮貊”,自然是指西方列强。很显然,他以善与不善为标准,并不以“古先”或“蛮貊”为标准。如果“蛮貊”的办法可以富国强兵,他宁愿学习“蛮貊”的办法。这也是深合光绪皇帝心愿的,他从甲午战争中老大中国败于小小日本的事实看到,中国要实现自强,除了学习西方、变法维新,没有别的路可走。虽然这时的舆论环境与三十年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康、梁在他们的论著中已经把帝国改革的目标设定为全面变革,尤其是帝制的更新,但朝廷中不是所有官员都能认识到这一点,并接受这种意见。人们对于祖宗之法能不能变,西方的东西能不能学,学什么,怎么学,还是有很大争议的。拥护的呼声很高,反对的声音也不低。光绪皇帝要求群臣对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发表意见,不能说没有借此统一思想认识的考虑。只不过历史没有留给他足够的时间,随着戊戌变法的失败,“西化”遂被慈禧与义和团的疯狂排外所取代,最终导致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慈禧带着光绪逃亡西安,而《辛丑条约》的签订,更让中国付出了赔偿四亿五千万两白银的惨痛代价。
著名报人、改良思想家王韬谈到冯桂芬和他的《校邠庐抗议》,看法最为透彻,也最有代表性,他说:
先生上下数千年,深明世故,洞烛物情,补偏救弊,能痛抉其症结所在。不泥于先法,不胶于成见,准古酌今,舍短取长,知西学之可行,不惜仿效;知中法之已敝,不惮变更。事事皆折衷至当,绝无虚骄之气行其间,坐而言者可起而行。呜呼!此今时有用之书也,贾长沙、陈同甫逊此剀切矣,今日知先生者尚有人,而行先生之言者,恐无其人矣。
这是真知冯桂芬者。百余年之后,我们再读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仍有振聋发聩之感,并为之感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