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在陕西历史博物馆长廊上与唐长安对话（1）
童子诵
登观音台望城
【唐】白居易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
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恨不得观
【唐】李商隐
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
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
子夜吴歌·秋歌
【唐】李白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少年行
【唐】李白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长安旧里
【唐】韦庄
满目墙匡春草深，伤时伤事更伤心。
车轮马迹今何在，十二玉楼无处寻。
先生说
经过隋唐两朝的建设，长安城的规模非常宏大，成了当时世界上繁华的超级大都市，人口最多时达一百多万。今天看来这个数字不过是一个小城市的人口数，那个时代却是世界人口规模最大的城市，而且长安是一个世界性的都市，全球化程度非常高。这里有来自朝鲜、日本的留学生，还有来自中亚、东南亚的商人，他们云集长安从事贸易，街头巷尾甚至还有黑人出没。他们有着不同的肤色，信奉不同的宗教，比如犹太教、伊斯兰教、祆教、摩尼教。基督教的一个分支景教，那个时代就在唐长安城扎根，有两百多年的传教历史。各国的商人，带来不同的宗教、文化和娱乐方式，长安城繁荣极了。可惜，随着唐朝的崩溃，长安城也成了废墟。从此再也没有恢复过元气，明代重建的西安，只有昔日长安的七分之一。
你们刚才读的五首诗，都跟长安有关。四位作者，李白、李商隐、白居易和韦庄。你们从这五首诗里找出唐代长安的某个关键词。关键词不一定是两个字，也可以是三个字、四个字。我们没有去过唐代长安，得依靠那个时代在长安的诗人们，依靠李白，依靠李商隐，依靠白居易，依靠韦庄。你们觉得哪个词可以代表你们心目中的长安？
到底是“月色”还是“灯光”？或者选四个字？理由是什么？月色跟热闹有关吗？没有人的地方不是也有月色吗？
“无处寻”意味着没了，这个词只是凭吊，它没有办法代表唐代的长安。
“春草深”可以想到谁的诗？杜甫的“城春草木深”。“春草深”讲的是好还是坏？我们讲到草的时候往往都是讲好的，是不是？但这里的“春草深”跟“城春草木深”是一个意思，都指唐帝国灭亡以后长安成了一片废墟。这个废墟长安，春草都长得那么高了。我前面就告诉过你们，千万不要拘泥于字数，刚才你们找出来的几个词——围棋局、春草深……关键是你们觉得“春草深”合适吗？像“无处寻”一样，“春草深”意味着长安城废掉了，连春草都长得这么高了，此时的长安城不再是昔日繁荣、热闹的长安城，不再是我们心目中那个唐帝国的都城了。如果唐帝国的都城长安是这样的，那谁会喜欢它、向往它？你们讲的都是长安废弃以后的样子。
如果要在韦庄的《长安旧里》里找一个词描写唐帝国繁荣鼎盛时期的长安，“车轮马迹”可以证明这个地方的热闹、繁华、人多。而且曾经“车轮马迹”，如今“春草深”，想到那些楼都已“无处寻”，才会“伤时伤事更伤心”。这句诗一共用了三个“伤”字。我们说古人写诗都是一字千金的，这首诗一共才二十八个字，字字千金，每一个字都很宝贵，每一个字都不能落空。其实白话文也一样，每一个字都值千金，多一个字也不要，少一个字也不行。鲁迅说，一篇文章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韦庄的《长安旧里》后两句写出了长安昔日的繁华、兴盛。第二句连用三个“伤”字，这首诗的重心也在这里，就是这个字——“伤”。“伤时伤事更伤心”，从“时”到“事”再到“心”都是“伤”。“满目墙匡春草深”是伤，“车轮马迹今何在”是伤，“十二玉楼无处寻”也是伤，无处不是伤。最大、最深的伤是什么？不单单是“春草深”，西湖也会春草深。伤的是昔日繁华的长安不在了，现在的长安春草都长这么高了，过去的车轮马迹还在吗？没了。十二玉楼还在吗？不在了，都没有了。如果在这首诗里找两个跟长安有关的词，用来追想长安的光荣和梦想，除了“车轮马迹”，你会选哪个词？对了，这不就出来了嘛。
按照这个思路，你们再回过头去看，在前面几首诗里再来找长安的关键词，除了“围棋局”和“灯光”，还有哪些？
“香车宝辇”是什么意思？那种由马拉的比较高级的上面有一个类似包厢的车。“隘”，动词，拥挤、堵塞。长安的路宽不宽？我们从白居易的诗可以知道当时长安的道路是宽敞的，李商隐也说它是“通衢”，通衢大道。通衢上到处都是“香车宝辇”，这让长安的路变得狭隘了。“香车宝辇”，长安那些有钱、有权的人都在香车宝辇上，可能还有人骑在骆驼上，因此即使很宽的道路也会变得狭隘。这一句“香车宝辇隘通衢”，关键是“香车宝辇”太多了，连“通衢”都不够用了。
我们再来看李商隐的诗的第一句，“月色灯光”后面有一个“满”字，如果只是讲灯光，农村有没有灯光？有，但那是“一星灯火”，或者三五星灯火，灯火稀疏、暗淡，长安城里是“月色灯光满帝都”。“月色”在这里有没有用？有用在哪里？在农村，假如晚上月光很好，人们为了省灯油，会借着月光干活；长安城里，虽然有月光，还是会满城点灯，这说明了什么？人多钱多，所以灯光多。这句里面到底怎样选？怎样选才能让人一眼看出长安当年的繁荣？如果我们没有办法，就选七个字，不需要拘泥于几个字，“月色灯光满帝都”就表明了长安的繁华。
我们再来看看李白的这两首诗《子夜吴歌·秋歌》和《少年行》。
“一片月”，哪儿都有月，喜马拉雅山上也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月光下面，很多人家都在捣衣，可见这里很热闹。李白写长安的热闹、长安的繁华，只用了“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这十个字。
如果我来挑，就挑十个字。如果只讲“万户捣衣声”，也可能是白天，但诗中说这是在夜里。“一片月”的“一”字跟“万户”的“万”字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张力，这个张力让我们看到在一片月光下面，万户都在捣衣，长安城的热闹在这十个字中全部体现出来了。那些捣衣的人在想什么呢？从“良人”这个词来判断，他们的亲人都到玉门关外征战去了，因此“万户捣衣声”的后面是“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事实上写长安的就前面两句，夜里还有那么多人在捣衣，这就表明了那个时代长安人口的众多和长安城的安定。
《少年行》中你们选哪个关键词？
“落花踏尽”，别的地方可不可以落花踏尽呢？你们怎么从这里辨认出是长安？
酒肆到处都有，但异邦女郎倒酒却是唐长安的一景。那些胡姬，尤其来自波斯的美女，不仅貌美如花，而且能歌善舞。李白另有诗：“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
“五陵年少”讲什么？讲人，我们在找关于长安的关键词。从“五陵年少”里面不能看出长安的特点。不妨先看下一句“银鞍白马度春风”，这样才能把“五陵年少”带到长安的意境当中。李白在这里说，“五陵年少”要到金市东去配“银鞍白马”，然后到外面去“踏尽落花”，最后又到有胡姬斟酒的酒肆去寻欢作乐。
好，现在我们来小结一下，哪些关键词可以让人想象长安的繁华，想象长安黄金时代的样子。白居易822年任杭州刺史时，在《江南遇天宝乐叟》诗中想起“安史之乱”前长安的盛况，曾经感慨不已：
是时天下太平久，年年十月坐朝元。
千官起居环珮合，万国会同车马奔。
“万国会同车马奔”与我们刚才找出的“车轮马迹”“胡姬酒肆”“十二玉楼”，以及“百千家似围棋局”“香车宝辇隘通衢”“月色灯光满帝都”“银鞍白马度春风”都是那个时代的长安给诗人们留下的繁华热闹、富足奢靡的印象。然而，这一切到最后都化为废墟，只剩下韦庄的那句诗：“伤时伤事更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