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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狄青到种世衡:被压抑、迫害的武将缩影(一)

书名:追宋:细说古典中国的黄金时代本章字数:3138

为了更好地控制武将,在皇帝的有意引导下,宋代文官掌握了整个社会的舆论话语权,形成了对武将一边倒的歧视与批评。著名文学家欧阳修就在自己的著作中愤愤不平地说,宝元、康定年间,禁军三衙的都知、押班、殿前马步军见舍人时,都毕恭毕敬,称“不敢求见”,舍人只不过派人打发他们而已。到了庆历三年,自己做舍人时,已经没有这个礼节了。但是三衙管军的官员在路上碰到舍人,还是要立即停住马,让舍人先过去。等到自己在外地做了十多年官又回到朝廷任翰林学士时,发现三衙的仪仗相当有排场,看到学士,并不躲避,只是分道而行。这些做法,在欧阳修看来实在有悖“常理”。正因为文臣心里面对武将根深蒂固的蔑视,使他们这种自傲的态度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宋仁宗时期,武将素质进一步下降,一大批怯懦无能、品行低劣的将帅充斥在军营之中。少数一些稍有战功、有军事思想者,在整个社会重文轻武以及对武人高度防范的大环境下,不是仕途坎坷,就是无端受到猜忌、压制。著名的便有名将狄青、王德用、种世衡三人。

狄青一生的际遇,折射出武人在崇尚文治的宋代的生存空间和生存状态,也反映出宋朝立国体制的某些深层次弊端。经过宋初几代帝王“兴文抑武”的努力,社会的价值评判标准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军功战绩不再是衡量人才高下、功业、声望的准绳,取而代之的是文学成就。韩琦面对狄青为焦用求情,轻蔑地脱口而出:“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此岂得为好儿耶?”尹洙也曾说:“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强虏于穷漠,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可及也。”终于从唐末五代“动触罗网,不知何以全生”的窘迫境况中脱身而出的文化精英们,不断地强化着文学至上的理念,巩固他们得来不易的国家治理中的主导地位。

在这种局面下,五代时期颐指气使的“武夫悍将”们不复其猛悍之气,不得不在文臣的轻蔑甚至侮辱下退缩避让,小心翼翼地仰人鼻息。宋初功业过人的大将曹彬,“位兼将相,不以等威自异”,甚至在街市上与官阶较低的士大夫相遇时,也主动做出退避让路的姿态,其为人所称道的居然是“仁敬和厚,在朝廷未尝忤旨,亦未尝言人过失”。宋真宗时期在西陲和河北边境颇有战功的名将马知节,任职枢密院期间与文臣王钦若、陈尧叟议事不和,王旦之子王素追忆,他入朝时见王钦若正“喧哗不已”,马知节则在旁“涕泣”。久而久之,武将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处处表现出谦恭无能的姿态,“以仁厚清廉、雍容退让,释天子之猜疑,消相臣之倾妒”。极端情况下,他们甚至宁愿有过,但求无功,以免有“功高震主”之嫌。武将为了躲避擅权的嫌疑而与士卒保持距离,大将知道“败可无咎,胜乃自危”,不惜牺牲士卒生命来保全自己,这无疑是一个病态的政治氛围。因此,狄青的遭遇不过是当时武人所面临的困境的一个缩影,随着文官集团地位的稳固,武将的生存状态愈发压抑。

看尽了五代时期武将们凭借兵强马壮而易置天下的闹剧,文官集团希望永久性地消弭军权对政权的威胁,继宋初实现统兵权与调兵权分离、兵将分离之后,他们继续在制度上进行探索,至北宋中期形成以文臣为主帅、武将为部将的统兵体制。狄青至西北参加宋夏战争时,就身处这样的体制下。大量不知兵机的文臣掌握了作战指挥权,武将的命运已经不由自己掌握,如果遇到范雍这样的无能之辈,覆军杀将就是等待他们的必然结局。类似李复圭之流的文官,尚且敢于充满自信地授予武将阵图、方略,失利之后又不惮于推诿塞责,无怪乎宋军对外作战屡遭挫折。饱含自尊的士大夫们面对着军事上的不断失利,又不甘心放弃已经到手的地位与特权,只能以自我吹嘘的方式自欺欺人,幻想着战场上的敌人在自己的智谋韬略下望风而降,但幻想终究难以弥补现实的残酷,体制上的积弊也一天天地丧失了救治的良机。

狄青的经历显示,远在前线的武将们想要获得升迁,必须经由文臣统帅的提携。然而与其说这是文臣对武将的认可,毋宁说是一种充满优越感的居高临下的施舍。施舍永远是有限的,文臣已经为武将的活动范围划定了清晰的界限。在文臣掌控的界限之内,甘心居于从属的武将可以加官晋爵;而一旦他们超越界限,与文臣分庭抗礼,立刻会招致文臣群起而攻。这种界限经由国家制度的强化上升为国家意志,文官群体仍然在不断地收紧缰绳,武将的生存空间愈发逼仄。从枢密院的人选来看,经过宋太宗、真宗两朝,文臣逐渐掌握了枢密院的支配权,武官被弱化为陪位的角色,宋仁宗时期,武职出身者在枢密院已完全处于被压倒的局面。西夏元昊自立,宋仁宗召枢密院长官询问边备,诸人竟然都无言以对,宋仁宗愤而将枢密院长官四人尽皆罢免。或许是出于对其他大臣的失望,宋仁宗对狄青的信任是发自内心的,但即便是他,也难以扭转整个文官集团的意志,如狄青这样的良将,仍然难免沦为摆设。从仁宗嘉祐元年罢去狄青、王德用枢密使之任后,一直到北宋覆灭,枢密院几乎成为清一色的文臣衙门,在七十余年的时间里,只有郭逵和种师道两位武将在其中任职。郭逵在宋英宗治平时任同签书枢密院事一年多,大部分时间以陕西四路沿边宣抚使的身份出镇在外;种师道在金军大举攻宋时,被授予同知枢密院事的官职,率军解围,显然也是挂名虚衔。也就是说,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作为国家最高军事机构的枢密院,居然完全没有富于军事经验的武将参与其中。

狄青在其仕宦生涯中,大体上与文官集团维持了比较融洽的关系,最初在陕西得到尹洙的推荐,韩琦、范仲淹的赏识,其后又有余靖为其撰写《平蛮碑》。从狄青生前和身后士大夫集团对他的评价来看,文官集团对他的功业整体而言是予以认可的。因此,包括余靖、欧阳修等人对他的污蔑乃至谩骂,并非源自私人恩怨,而是出于维护文官集团对国家领导权的独占的需要,是维系兴文抑武的国家体制的必需。狄青的功业越盛,官职地位越高,对文官集团的威胁就越大,与国家体制之间的冲突就越激烈,正如欧阳修所说:“武臣掌国机密而得军情,岂是国家之利?”狄青存在的意义,已经超出了其个体的范畴;罢免狄青的意义,也不限于个人得失。正因如此,我们看到,在士大夫集体攻击狄青时,尹洙、余靖等与他关系密切的文官们并没有为他发声。站在整个文官集团、国家体制的对立面,狄青的悲剧性结局无法避免,他的遭遇反衬出体制的冰冷和身处其中的人们的冷酷。

然而就长远的历史发展趋势而言,狄青并不是唯一的失败者,文臣对从中枢决策机关至地方统兵体系的独占,最终给宋王朝带来恶劣的影响,王夫之评论说:“中枢之地,无一策之可筹。仅一王德用之拥虚名,而以‘貌类艺祖,宅枕乾冈’之邪说摇动之,而不安于位。狄青初起,抑弗能乘其朝气,任以专征,不得已而委之文臣。匪特夏竦、范雍之不足有为也,韩、范二公,忧国有情,谋国有志,而韬钤之说未娴,将士之情未浃,纵之而弛,操之而烦,慎则失时,勇则失算。”当面对金人的虎狼之师时,不知兵机的文臣统兵者们犹如待宰之羔羊,相对于个人而言无可撼动的体制,终究无法抵挡历史的车轮。

与狄青相比,北宋另一名著名的武将王德用的命运似乎要好一些。王德用出身于武将世家,他的父亲王超是宋太宗的潜邸旧臣,在真宗朝也受到重用,虽然他本身不善谋略,作战经常失败,也因此受到处分,但由于皇帝的信任,王超的官位越做越高,死后朝廷赠其侍中,又赠中书令,追封鲁国公。相比于父亲的无能,王德用很年轻的时候就显露出了军事才能。至道二年,宋太宗下令兵分五路,试图一举荡平李继迁。王超亲统六万士兵出征,年仅十七岁的王德用就以前锋的身份随军出征,并带领军队冲锋陷阵。王德用参加的战斗并不是很多,但他在仕途上稳步前进,这可能与他父亲的身份有关。宋仁宗时,想任命王德用为签书枢密院事,王德用推辞说:“臣只是一名武将,得到陛下的信任在军队中为国家效力,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平时不学无术,不堪担当枢密院的职务。”仁宗不答应,将其任命为枢密副使,后又提升他为知枢密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