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史”(二)
(三)《资治通鉴》
《资治通鉴》是一部编年体史学著作。司马光认为,自《史记》至《五代史》凡一千五百卷,纷繁芜杂,读之不便,因此遂有“删取其要,为编年一书”的打算。修史工作从英宗治平三年开始,至神宗元丰七年完成,全书二百九十四卷,记述了上起东周时代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下迄五代后周世宗显德六年,共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历史。该书由司马光和几位助手共同完成,司马光编写汉以前部分,刘攽负责汉代部分的编写工作,范祖禹担任唐史部分的编写工作,刘恕负责魏晋南北朝、隋及五代部分的编写工作。刘恕死后,由范祖禹完成五代部分。最后,司马光作为主编,统一加工润色,笔削定稿。
为了编撰《资治通鉴》,司马光及其助手搜集整理了丰富而翔实的历史资料。司马光自己说:“遍阅旧史,旁采小说,简牍盈积,浩如烟海。”宋人高似孙《史略》称《资治通鉴》引援史料二百二十余家,《文献通考》卷一九三称:“其用杂史诸书凡二百二十二家。”《四库提要》卷四七称:“《通鉴》采用之书,正史之外,杂史至三二二家。”近人陈光崇先生《通鉴引用书目的再考核》一文,经过反复核对得出的结论是三百五十九种。可以说,凡当时他能够看到的图书资料都在其参阅采用之列。诚然,周秦汉唐的史书已有《史记》《汉书》等名著珠玉在前,这也不意味着司马光的作品要拾人牙慧、人云亦云。
首先,《资治通鉴》中保留了许多目前已经失传的史书中所记载的内容,尤其在唐史部分,由于时间相距不长,因而具有其他史书不可替代的史料价值。同时,司马光还注意利用野史、笔记、小说等前人尚未加以重视的典籍。其次,在鉴别、选择和驾驭史料方面,司马光展现出了非凡的史学才华。在明确了“资治”的著述动机之后,司马光很快建立起了一套筛选史料的标准,删繁就简,力求简明扼要。但《资治通鉴》记录的时代很长,所参阅的史料仍可以说是浩如烟海。再加之需要集体编修,编纂前期势必要找到一个可以统筹推进的工作方法。于是,司马光创造性地使用了“三段法”,即把编写工作分三个阶段依次进行:第一阶段作丛目,第二阶段编修长编,第三阶段删定成书。
作丛目就是要将编者认为值得收录的历史事实从史料中摘出,做成条目,然后进一步收集相关史实的详细材料,按照时间顺序系于相关条目之下。修长编就是做成草稿。这一阶段司马光的要求是“宁失于繁,毋失于略”,为下一步删削成书留出余地。最后,司马光独自承担了删定工作。与前两个步骤相比,最终统筹、润色和删定成书的工作是难度最大的,要求史学家具备去芜存菁、去伪存真的才华与眼光和不容有失的细心与严谨。司马光为了编纂《资治通鉴》,“研精极虑,穷竭所有,日力不足,继之以夜”。在与友人的书信中他坦陈,有关唐代的草稿一共有六七百卷,之后恐怕还需要删改三年,最终定稿不过只能留下数十卷而已。
另外,司马光没有忽视那些被删除的史料的价值。先秦之前的史料缺乏,一件史事往往只有一种记载,基本谈不上参校。自魏晋以降,史书逐渐丰富,到司马光修《资治通鉴》的时代,各类史籍已是汗牛充栋。同一个历史事件往往有几种不同的说法,其记述甚至相互抵触。这样的问题司马光以前的史家也遇到过,但一般都是由作者自行裁断,结论是否正确,取舍是否恰当,基于什么缘由,都未加以说明。这并不是在说之前诸史家通通学问粗疏,而实在是受到当时各种条件的限制使然。
唐代之前,只要是圣贤经传,就很少有人会怀疑。史学家受其影响,遇到相互矛盾的说法,一般也只遵从官方或者学术权威的说法,而不深究是否可信。司马光处在怀疑经书的风气逐渐开放的宋代,非常重视这个问题。凡史料有异同者,须经过反复考订,选择较为信实的说法修入《资治通鉴》。同时,将不同记载以及取舍的理由和根据,逐条加以说明。这些考订成果汇集起来,即为《通鉴考异》。《考异》共三十卷,最初独立成书。胡三省为《资治通鉴》作注释时,将《考异》散入《资治通鉴》正文之下,成为后人研究《资治通鉴》必不可少的资料。司马光创立的考异方法,开辟了史书编纂的新途径,对我国的史书编纂学做出了重大贡献。
由于《资治通鉴》卷帙浩繁,时人已感到普通人不易阅读,司马光便感叹:“修《通鉴》成,惟王胜之借一读,他人读未尽一纸,已欠伸思睡。”他为了克服这个缺点,又附编《资治通鉴目录》三十卷,仿《史记》年表体例,纪年于上,而列《资治通鉴》卷数于下,作为全书的纲领。
司马光修史的目的在于“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跻无前之至治”,是把中国古代历代统治的得失、国家的兴衰、生民的休戚作为首要考虑的对象,为治理国家总结历史经验。这也决定了《资治通鉴》把历代统治的盛衰得失作为中心,以政治、军事、民族关系为主,而对于历代典章制度、学术文化和众多的历史人物,并没有作为重点记述。元初史家马端临点评《资治通鉴》道:“然公之书,详于理乱兴衰,而略于典章经制。非公之智有所不逮也,编简浩如烟埃,著述自有体要,其势不能以两得也。”指出了《资治通鉴》的主旨以及体裁上的特点。后世有学者批判《资治通鉴》对于文人的关注不够,明末清初大儒顾炎武对此进行了反驳,“此书本以资治,何暇录及文人”。王夫之认为,《资治通鉴》包含了“君道”、“臣谊”、“国是”、“民情”、为官之本、治学之途、体人之道等诸多方面内容,这反映了后代人对《资治通鉴》的内容、价值的理解。
《资治通鉴》在文字表述上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是中国史书中的上乘之作,如其中关于赤壁之战的部分,成为脍炙人口的一段文字。文章用近六分之五的文字写战前的决策过程:首先是鲁肃向孙权陈述联刘抗曹的必要性;其次是诸葛亮会见孙权,先以词相激,试探其意向所在,继而开陈双方实力对比,以坚定孙权抵抗曹军的决心;再写孙权集团内部主和派与主战派的不同态度,着重突出周瑜对孙、曹双方政治、军事力量的分析;最后写孙权下定决心与曹军一战,“拔刀斫前奏案曰:‘诸将吏敢复有言当迎操者,与此案同!’”。在决策过程中,通过诸葛亮与周瑜的分析,他们已经言定胜负之数,因此在其后叙述战役本身时,就显得水到渠成,不必着墨过多。此外,在有关历史场面、人物的刻画中,也都不乏精彩之笔。
《通鉴》成书以后,在史书编纂方面产生了重大影响,模仿《通鉴》、改编《通鉴》在以后各代蔚然成风,对《通鉴》的研究,也成为一种专门学问。如朱熹及其门人赵师渊编著《资治通鉴纲目》五十九卷,以纲目为体,创造了一种新的史书体裁,在历史编纂学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南宋袁枢喜读《通鉴》而苦其浩博,于是“区别其事而贯通之”,著《通鉴纪事本末》四十二卷,这就开创了另一种新的史书体裁。“区别其事”,也就是从以纪年为中心变为以纪事为中心。“贯通之”:一方面指贯通所纪之事,以尽其本末;另一方面也指贯通全书内容,使略具首尾。袁枢《通鉴纪事本末》在真正的历史撰述实践中将纪事本末体确立为一种独立的体裁,使中国史学在编年体、纪传体、典制体之外又多了一种重要体裁,它能够清楚完整地阐述一个重大历史事件的始末原委,从而达到“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的效果。
宋朝以后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非常重视《通鉴》。金人虽然攻灭了北宋,但是一直没有停止学习北宋的先进文化。金世宗曾对宰臣说:“近览《资治通鉴》,编次累代废兴,甚有鉴戒,司马光用心如此,古之良史无以加也。”金哀宗把《通鉴》作为经筵讲学的内容之一。经筵是为皇帝讲授经史的特殊教育制度,也就是说,金哀宗要定期延请专家学者为他讲授《通鉴》。可见女真人对《通鉴》的重视,也证明了真正伟大的作品是跨越族别和政权的,是具有旺盛的生命力的。之后元、明、清各代,《通鉴》一直都是经筵教育的重要内容。
不仅皇帝和皇子要读《通鉴》,历代文人学者都极力推荐别人阅读《通鉴》,《通鉴》是宋代以后培养政治人才的重要读本。顾炎武将《通鉴》称为“后世不可无之书”。清代历史学家王鸣盛赞誉《通鉴》是“天地间必不可少的书,众学者不可不读的书”。近代著名学者梁启超也曾评价道:“司马温公的《通鉴》,亦天地之大文。其结构的宏伟,取材的丰赡,使这些后来想著通史的人,不能不以其为蓝本。”
《通鉴》在中国以外的其他国家和地区亦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宋哲宗元符二年时,高丽人就慕名而来,专门向宋朝索取《资治通鉴》和《册府元龟》两部书。但由于《通鉴》具有“资于治道”的特殊性,因此官府不允许其传播出境。有学者考证,直到高丽末年,《资治通鉴》才传入朝鲜半岛。高丽王朝的官方史书《三国史记》中有九处引用了《通鉴》。朝鲜王朝时代,在朝鲜国王经筵、世子教育、科举考试中,《通鉴》都是重要的史书。如果有人家藏有《通鉴》,哪怕是残缺不全的版本,只要献给朝廷,都能得到一笔可观的赏赐。朝鲜世宗熟知《通鉴》故事,在日常政事中经常引用,甚至亲自给世祖讲授《通鉴》。有学者推测,《资治通鉴》大概12世纪中叶传入日本,受到了天皇和幕府的高度重视。其后,日本出现了大量模仿《通鉴》而作的史书。直到近代,力主变法维新的明治天皇仍然将《通鉴》置于案头,时常阅读。
总之,《通鉴》称得上是一部空前绝后的编年体巨著,司马光也以其突出的成就而在中国史学中得以与司马迁并称,名列“两司马”之一。
(四)《通志》
《通志》是郑樵私人所撰史书。郑樵,字渔仲,他不应科举,在夹漈山中筑屋隐居,读书著述,是一位平民学者。《通志》是一部纪传体通史,共二百卷,其中本纪十八卷,世家三卷,载记八卷,列传一百一十五卷,年谱四卷,略五十二卷。全书记事上起三皇,下迄隋末,“略”的部分下及于唐。大体仿照《史记》体例,将“书”改称“略”,“表”改称“谱”,别创“载记”专记割据时期诸国史事。《通志》中的本纪、世家、列传、载记多因旧史,“即其旧文,从而损益”,其精华在于专讲典章制度的二十略。“略”即正史中的书、志,《通志·二十略》自卷二十五至卷七十六,共五十二卷,包罗广博,涉及社会、制度、学术、文化等众多领域,把中国传统史书的内容和研究领域扩展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在这二十略中,礼、职官、选举、刑法、食货五略名称与内容都本于前史,基本出自唐人杜佑的《通典》,其他十五略则多出于郑樵本人多年研究的独创。《氏族略》记述了氏族的由来,姓代表血统,氏为政权,推出三十二类以区分姓氏,拓宽了姓氏研究的范围。《六书略》《七音略》是关于文字、音韵的学问,将文字、音韵直接纳入文化史研究领域,开启了文字、音韵学研究的新途径。《校雠略》《图谱略》《金石略》提出了历史文献学研究的几个新领域。《艺文略》将历史文献分为经、礼、乐、小学、史、诸子、天文、五行、艺术、医方、类书、文等十二大类,包含了不少创见。《昆虫草木略》则强调实地考察与书本知识相结合,以求事物真相,在天文、地理、灾祥之外,扩大了对自然史认识和研究的范围。
从史学思想来看,《通志》表现出以下特点。首先,会通思想。这既包含对客观历史的看法,也包括对编纂史书的意见。会通思想把历史看成有联系和变化的过程,不但有古今的纵向联系,而且有同一时代的横向联系,这就是“上通”与“旁通”的结合。因此,撰写史书时应该“会天下之书”“会天下之理”,全面搜集、考察前人的记载。《通志》的内容纵贯古今,横包万象,叙其源流演变,条理分明,庞而不杂,集中体现出“会通”的思想。其次,对史家任意褒贬的史法的批判。郑樵认为《春秋》是一部纪实的书籍,后儒所谓《春秋》寓褒贬于文字之间的说法是杜撰演绎出来的,并没有事实依据。他对宋代流行的字字褒贬的“春秋笔法”进行了批判,认为这是私心的反映,只能扭曲历史的真相。他要求恢复历史的真相,主张客观地记录史实,秉笔直书,让史实自己来说话。此外,郑樵反对空言著述,对当时理学家“操穷理尽性之说,以虚无为宗,实学置而不问”的学风提出批评,提倡实学,主张留意典章制度之实,而不应争口舌之短长。
郑樵对前代史学家进行了广泛的史学批评,他推崇孔子,却对《论语》颇有微词,认为它空言著述,对后代的学风产生了不良的影响。他对司马迁给出了很高的评价,认为《史记》是六经之后最重要的著作,“使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学者不能舍其书”。但指出该书仍有两点未尽如人意:其一是限于客观条件,司马迁所见到的书不够多,因此“博不足”;其二是司马迁写作风格不统一,间有俚语,“雅不足”。郑樵对班固的批评最多,他指责班固《汉书》割断了历史的联系,“致周秦不相因,古今成间隔”,使人们无法了解古今制度的沿革演变。他批评班固没有自己的见解,只能人云亦云,举例说《汉书》中武帝以前的材料取自《史记》,自昭帝至平帝的记载源于贾逵、刘歆,最后由班昭结篇。
郑樵对其他学者也都从不同角度出发,指出其不足之处。如刘向、刘歆不重视图谱;范晔、陈寿沿袭班固,缺乏创造性;刘知幾不应该尊班抑马;欧阳修《新唐书》的《表》中引用可信度不高的私人谱牒;司马光《通鉴》中纪年办法过于烦琐;等等。郑樵对自己严峻评议前人学术的用心进行了解释,指出自己并非“好攻古人”,而是希望以此打破学术僵化的局面,“开学者见识之门”,拓宽人们的学术视野。
郑樵广泛的史学批评招致不少非难和指责,陈振孙、马端临说他讥诋前人、高自称许,钱大昕、王鸣盛、戴震说他大言欺人、贼经害道。而章学诚却对郑樵的史学批评做出正面的评判,他充分肯定郑樵史学批语的价值,指出郑樵能够别识心裁,承通史家风,而自为经纬,最终成一家之言。他反驳历代学者的责难是少见多怪,不能理解郑樵的绝识旷论,仅仅根据一些细枝末端的疏漏而纷纷攻击,不足以抹杀郑樵的突出成就。
梁启超总结了中国自古以来史学批评的发展与成就,将郑樵和刘知幾、章学诚三人并列。
批评史书者,质言之,则所评即为历史研究法之一部分,而史学所赖以建设也。自有史学以来二千年间,得三人焉:在唐刘知幾,其学说在《史通》;在宋则郑樵,其学说在《通志·总序》《艺文略》《校雠略》《图谱略》;在清则章学诚,其学说在《文史通义》。
事实上,三人的史学批评仍有区别,刘知幾着重于史书体例、体裁的批评讨论,而郑樵与章学诚则着重于史学思想。用章学诚的话来说,就是刘知幾重“史法”,而郑樵与章学诚重“史意”,他们之间的思想旨趣并不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