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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物论(2)

书名:庄子本章字数:2606

【原文】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译文】

言论不是风吹出来的声音。说话的人各持一家的言辞,他们所说的话并不能确定为是非的依据。他们果真有自己的言论呢,还是没有言论?人们都认为自己的言论不同于初生小鸟有声无意的啼叫,但究竟是有区别呢,还是没有区别?

大道为什么隐晦不明而有真伪呢?至言为什么隐晦不明而有是非呢?道本是无处不在的,为什么往而不存呢?言论为何存在而又不可?道是被微不足道的认识掩盖了,言论被华而不实的辞藻掩盖了。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儒家与墨家的是非之争,他们各以对方所否定的为是,各以对方所肯定的为非。如果肯定对方所否定的而否定对方所肯定的,则不如以空明的心境去观照事物的本源。

【原文】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译文】

事物没有不是“彼”的,也没有不是“此”的。从彼方来看此方就看不到此方的实际,从此方来了解自己就知道了。所以说:彼产生于此,此依存于彼。这就是彼此相生相存的理论。虽然这样,但生的同时就出现死,死的同时就出现生;正确的同时就出现错,错的同时就出现正确;正确的就任它正确,错的就任它错,正确的错的都不计较。因此,圣人不通过是非之途,而只是客观地反映自然之道,也就是这个道理。“此”就是“彼”,“彼”也就是“此”,彼有彼的是非,此有此的是非。果真有彼此的区别吗?果真没有彼此的区别吗?消除彼此的相互对立,就是道的关键。得到了道的关键,就像抓住了环的中间,就可以应付无穷的变化。“是”的变化是无穷的,“非”的变化也是无穷的。所以说不如用空明的心境去观察事物的实况。

【原文】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译文】

用手指来说明手指不是手指,不如用非手指来说明手指不是手指;用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不如用非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其实,天地就是“一指”,万物就是“一马”。

【原文】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译文】

人家认可的我也跟着认可,人家不认可的我也跟着不认可。道路是人走出来的,事物的名称是人叫出来的。为什么是这样?它原本是这样的,所以人们认为是这样的。为什么不是这样?它原本不是这样的,所以人们认为不是这样的。事物本来都有它是的地方,事物本来也都有它对的地方。没有什么东西不对,没有什么东西不可。所以,细小的草茎和巨大的顶梁柱,丑陋的女人和美貌的西施,还有其他稀奇古怪的事物,从道的角度来看都是不分彼此的。

万物的分离,就意味着生成;万物的生成,就意味着毁灭。其实无所谓生成与毁灭,一切事物终归都是一样的。只有通达之人才明白这个道理,为此他们不用固执常人的成见,而寄托在万物各自的功用上。这就是随顺事物的自然罢了。顺应自然而不求其所以然,就叫作“道”。争论不休而不知是非彼此相通的道理,就是“朝三”。什么是“朝三”呢?有一个养猴的老翁给猴子喂橡子,他对猴子说:“早上给你们三升,晚上给你们四升。”这群猴子听了都发起怒来。老翁又说:“那么早上四升晚上三升如何?”猴子听了又都高兴起来。名和实都没有改变,老翁只是利用猴子的喜怒心理而顺应它们,这也就是顺势而为。所以,圣人不去评判是非之争而加以调和,而是任其自然,顺乎天道。这就是人和自然同时行进。

【原文】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译文】

古时候得道的人的认识达到了最高的境界。是什么样的境界呢?他们认为在宇宙初开时是不曾有物的,这种认识无与伦比,无以复加。在认识上稍差一等的人,认为万物是现实存在的,探究它却并不严加区别界定。再次一等的人,认为万物有别,而不认为存在是非。是非一旦分明,“道”就受到了损害。“道”之所以受损害,是因为有偏爱。果真有成就和亏损呢?还是没有成就和亏损呢?有成和亏,就好比昭文弹琴;没有成和亏,就好比昭文不弹琴。昭文弹琴,师旷奏乐,惠子靠在梧桐树上谈论学问,这三个人的才智几乎算得上最高的了,因而他们一直从业到晚年。正因为他们各有所好而与众不同,便想将各自所好示于他人。别人不想领会而一定要人家领会。惠子并非真正明道,而却用自以为的明理去明示他人,所以陷于“坚白论”糊涂终生。昭文之子为继承其父的琴技奋斗终生,因而一辈子无所成就。如果这样也可以叫作有成就,那么像我这样的人都可以算是有成就了。如果那样不算有成就,那么众人均无成就。所以,向世人炫耀其智慧和言论,是圣人所摒弃的。寄寓于各物的自然形态,这就叫作“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