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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物论(3)

书名:庄子本章字数:2540

【原文】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译文】

假设有人在此发表了一通言论,不知和上面所说的情况是同类呢,还是不同类?同类也罢,不同类也罢,既然彼此都是说话,那么和上面那种言论就没有什么区别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试着将它说出来。宇宙有一个开始,有一个未曾开始的“开始”,更有一个未曾开始的“未曾开始”的开始;宇宙有它的“有”,有它的“无”,还有未曾有无的“无”,还有未曾有的“未曾有无”的无。忽然间产生了“有”和“无”,但不知道这“有”和“无”究竟谁是真正的“有”,谁是真正的“无”。现在我已经把话说了,但不知道我所说的究竟是真的说了,还是没有说呢?

天下没有比秋毫之末更巨大的,而泰山却是微小的;没有比夭折的幼童更长寿的,而彭祖是短命的。天地和我并存,万物和我合而为一。既然是合而为一的,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既然已经说了合而为一,那还能不说吗?“一”加上我所说的就成了“二”,“二”再加上“一”就成了“三”,这样扩展下去,就是最善于算数的人也无法算清,何况一般人呢?从“无”到“有”,以经推到了“三”,何况从“有”到“有”呢!别往下推算了,因其自然吧!

【原文】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无弃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译文】

道本来是没有界限的,言论本来是没有是非的,只是为了争一个“是”字而划出分界。请让我说说界限吧。例如左与右,次序与等级,区别与辩论,竞胜与争持,这就是八种具体的分界。天地四方之外的事,圣人是存而不论的;天地四方之内的事,圣人则论述而不评议;对记载先王政绩的史书,圣人评议而不争辩。因而有分别就有不分别,有辩论就有不辩论。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圣人明察万物而深藏于胸,众人却热衷于争辩而竞相显示。所以说:辩论的存在,必有眼界看不到的地方。

大道是不可称谓的,大辩是不可言说的,大仁是无所偏爱的,大廉是不自称廉洁的,大勇是不伤害人的。道,一旦称说就不是道;言,争论就有所不及;仁,一旦有所偏爱就不能周全;廉,过于清纯人家也就不信了;勇,用于争斗就不成其为勇。以上五者不要疏忽,那就差不多接近道了!所以,一个人能止于他所不知的境界,就达到知的极点了。谁能知道不用言语的争辩、不用称说的道呢?如果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则心胸宽阔如大海。无论注入多少都不会满溢,无论取出多少都不会枯竭,而且不知道其源流来自何处,这就叫作潜藏着的光辉。

【原文】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译文】

从前尧问舜说:“我想征伐宗、脍、胥敖,每当临朝总是心中不安,这是为什么呢?”

舜说:“这三个小国的国君,如同生存在蒿草丛中的小动物,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从前十个太阳并出,照耀万物,何况人的道德光芒更胜过太阳呢!”

【原文】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

曰:“吾恶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

“然则物无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译文】

啮缺问王倪:“您知道万物的共同道理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

啮缺说:“您知道您自己不知道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

啮缺说:“那么万物就无法知道了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尽管这样,姑且让我试着说说何以知道我所说的‘知’不是‘不知’,又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不是‘知’。我且问你: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腰痛或半身瘫痪,泥鳅也会这样吗?人住在树上就恐惧发抖,猿猴也是这样吗?人、泥鳅、猿猴三者的居住习惯不同,谁才算懂得真正舒适的住所呢?人吃家畜之肉,麋鹿吃草,蜈蚣喜欢吃蛇,猫头鹰和乌鸦爱吃老鼠,这四者究竟谁才算懂得真正可口的美味呢?猵狙和猿做配偶,麋和鹿交配,泥鳅和鱼相配。毛嫱和丽姬是人们公认的美人,但鱼见了就沉入水底,鸟见了就飞向高空,麋鹿见了就赶快跑走,这四者究竟谁才算懂得真正的美色呢?依我看来,仁义的头绪,是非的途径,都杂乱无章,我怎么能加以区别呢?”

啮缺说:“您不知利害,那么至人也不知道利害吗?”

王倪说:“至人很神妙啊!山林燃烧而不能使他感到热,江河冻结也不能使他感到寒冷,雷霆震撼高山、狂风掀起海浪也不能使他受惊。这种至人乘云气、骑日月,遨游于四海之外,生死变化都和他没有关系,何况利害这等小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