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德充符(1)

书名:庄子本章字数:3007

【原文】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谓也?”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译文】

鲁国有一个断足者名叫王骀,追随他的弟子与孔子的弟子一样多。常季问孔子:“王骀是一个没有脚的人,他的弟子和您的弟子在鲁国各占一半。他对弟子不加教导,不发议论,追随他的人空虚而来,满载而归。莫非真有不用开口教导就能使学生无形中从心里领会的吗?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这位先生,是圣人。我还没来得及去请教他!我都准备拜他为师,何况那些不如我的人呢!何止鲁国,我将鼓动天下的人都去跟他学习。”

常季说:“他是没有脚的人,而竟能胜过老师,那么他一定比普通人高明多了。像他这样的人,一旦用起心智来,将会怎么样呢?”

孔子说:“死生是一件极大的事,对他却毫无影响;即使天翻地覆,他也不会随之毁灭;他心静气和不受外物变化的干扰,听任事物的变化而安守事物的根本。”

常季问:“这是怎么回事呢?”

孔子说:“从万物相异的角度去看,同处一身的肝和胆就像楚国和越国相距那么遥远;从它们相同的角度去看,万物都是一样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晓得什么声色才是耳目感到适宜的,而使心神在和顺的道德境界中遨游。从万物相同的角度去看,就看不见有什么丧失,因而在他看来,自己丧失了脚,就像丢失了一块泥土一样。”

常季说:“王骀不过是自我修养罢了,以他的智能领悟到自己的心灵,再以他的心灵去领悟天道。众人为什么尊崇他呢?”

孔子说:“人不会到流动着的水面上去照自己的形象,而是到静止的水面上去照。可见,唯有静止的东西才能使众人静止。树木同是受命于地而生,唯有松柏得到了地的正气,故冬夏常青;人同是受命于天而生,唯有尧、舜得到了天的正气,成为众人的表率。幸而能自正心性,因而能正众人之性。那些遵守事先许下的诺言,具有无所畏惧的品格的,即使是独自一人,也敢只身冲入千军万马之中。将士为了求名尚且能够如此,何况那主宰天地,包藏万物,寄形于六骸,以耳目为虚象,把世间所有认知视为一回事而未曾丧失常心的人呢!可以选择一个吉日升于高远超尘的人,大家都愿意追随他。他哪里肯把世俗之事放在心上呢!”

【原文】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译文】

申徒嘉是一个断足的人,他和郑国的子产同为伯昏无人的弟子。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停下;你先出去,我就停下。”到了第二天,他们同室同席坐在一起。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停下;你先出去,我就停下。现在我要出去,你可以停一停吗?还是不能?你见了我这执政大臣还不回避,你和执政大臣平起平坐吗?”

申徒嘉说:“先生的门下有这样的执政大臣吗?你炫耀你执政的地位而看不起别人。我听说:‘镜子明亮就不落灰尘,落上灰尘就不明亮了。经常和贤人相处就没有过失。’你随先生求取学问道德,还说出这种话来,不是太过分了吗?”

子产说:“你已经这个样子了,还要和尧比高低,你权衡一下自己的德行,难道还不够你反省的吗?”

申徒嘉说:“申述自己的过错,认为不应该被断足的人是很多的;默认自己的过错,认为应该被断足的人则是很少的。知道无可奈何而安心顺命,唯有有德的人才能做得到。正像我们走进羿的射程之内。其中央之处,正是箭矢必中之地;然而有时不被射中,那是命。因为自己双足齐全而笑我失足的人很多,我听了勃然大怒;等来到先生这里,我的怒气全消了。不知道先生用什么妙法洗净了我的心灵,还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呢!我和先生相处已经十九年了,可他从来没有感到我是断足之人。现在你和我以心灵沟通,可你却从外表形体上侮辱我,岂不是太过分了吗?”

子产满面愧色地说:“你不要这样说了!”

【原文】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译文】

鲁国有一个断了脚趾的人,名叫叔山无趾,他用脚后跟走路去见孔子。孔子说:“你不谨慎,既然已经遭了这样的刑罚,现在来见我也来不及了!”

无趾说:“我只因不知时务而轻用我的身体,所以才丧失了脚。现在我到你这里来,还有比脚更尊贵的东西,我想竭力保全它。天是无所不覆的,地是无所不载的,我以为先生是天地,哪里知道先生是这样的啊!”

孔子说:“我见识浅陋!您为什么不进来呢?请讲讲您所听到的。”

无趾扭头就走了。孔子说:“弟子们努力啊!无趾是一个断了脚趾的人,尚要努力求学以弥补以前的过失,何况没有恶行的全德的人呢?”

无趾对老聃说:“孔子还没有达到至人的境界吧?他为什么恭恭敬敬地向您学习呢?他还追求以奇异怪诞的名声传闻于天下,他不知道至人是将这些视为自己的枷锁吧?”

老聃说:“你为什么不使他懂得死生一样,可与不可相同的道理,解除束缚他的束缚,这样可以吗?”

无趾说:“这是上天给他的刑罚,怎么可以解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