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充符(2)
【原文】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然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娶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何谓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译文】
鲁哀公问孔子说:“卫国有一个面貌丑陋的人,名叫哀骀它。男子和他相处,依恋他舍不得离开;女子见了他,就向父母请求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不如做这位先生的妾。’这样的女子不止有十几个。没听说他倡导什么,只是常常附和别人罢了。他没有人君的权位以救济别人的灾难,也没有食物使别人饱食,而且又面貌丑陋得使天下人见了都感到惊骇,他只是应和而不倡导,知见又很有限,可是女人男人都亲附他,他必定有异乎常人之处。我把他召来一看,果然是面貌奇丑,足以惊骇天下人,但是我和他相处不到一个月,就觉得他有过人之处;相处不到一年,我就很信任他。国家正没有主持国政的大臣,我就想把国政托付于他。他对此漫不经心,既无意应承,又漫漫然而未加推辞。我觉得很羞愧,于是就把国政托付给了他。没有多久,他就离我而去。我很忧愁,就像丢失了什么似的,似乎感到没有人乐于和我共同治理国家。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我曾经出使楚国,正巧看见一群小猪在死去的母猪身上吮乳,一会儿它们发觉母猪死了,就都惊慌地跑开了。这是因为母猪对小猪不再有任何感应,不像活着的时候那个样子了。爱母不是爱她的形体,而是爱主宰她形体的精神。对阵亡者,安葬的时候不用棺饰;受了刖刑的人,没有理由再爱惜他的鞋子。这是因为失去了根本啊!做天子妃嫔的,不剪指甲、不穿耳眼;娶了妻子的人不得再侍奉君王,不得再受役使。形体完整的人尚且被如此看重,何况追求德行完美的人呢!现在哀骀它没有说什么话就得到了信任,没有功业就受到了亲敬,使人要把国政委托给他,还唯恐他不肯接受,这一定是‘才全’而‘德不形’的人。”
哀公说:“什么叫‘才全’?”
孔子说:“死生、得失、穷达、贫富、贤和不肖、毁誉、饥渴、寒暑,这些都是事物的变化,自然规律的运行。这就如同白天和黑夜在人们面前轮流交替一样,而人们的智慧不能窥见它们的起始。懂得了这个道理,就不会让这些扰乱了心性的和顺,不会让它们侵入我们的心灵。这样就能保持和顺逸乐,而不失去喜悦的心境。如此则如日夜更替一样永不间断,如同大地回春一般生气勃勃,以平常之心顺应万物的变化。这就叫‘才全’。”
哀公说:“什么叫‘德不形’?”
孔子说:“平,就是水极端静止的状态。它可以作为取法的准绳,内心保持平静而外表毫无动荡。德,就是最纯美的修养。德无所显露,万物自然亲附而不肯离去。”
有一天哀公告诉闵子说:“过去,我以国君的地位治理天下,执掌法纪而忧虑人民的死亡,我自以为已经很贤明了。现在,我听了至人的言谈,恐怕我没有实在的政绩,只是轻用我的身体,以至危及我们的国家。我和孔子并不是君臣,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
【原文】
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瓮㼜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译文】
有一个拐脚、伛背、无唇的人,去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很喜欢他,再去看形体完整的人,反倒觉得他们的脖子太细长了。有一个脖子上长着大瘤子的人,去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很喜欢他,再去看形体完整的人,反倒觉得他们脖子太细长了。所以只要有过人的德行,形体上的缺陷就会被人忘记。人们如果不忘记所应当忘记的,而忘记所不应当忘记的,那才是真正的忘记。
所以圣人要悠游自保,而把智慧视为孽根,把约束视为胶漆,把道德视为交接的工具,把工巧视为经商谋利的手段。圣人不图谋虑,哪里还用得着智慧?不去砍斫,哪里还用得着胶漆?没有可丧失的东西,哪里谈得上获得?不求谋利,哪里还用经商?这四者就是天养,天养就是受天的饲养。既然受天的饲养,哪里还用人为?
圣人有人的形体,没有人的性情。有了人的形体,所以在社会上和人相处;没有人的性情,所以不受人间是非的影响。圣人渺小,是因为寄形貌于常人之中;圣人伟大,是因为能与天道同体。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
庄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
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译文】
惠子问庄子:“人是没有情的吗?”
庄子说:“是的。”
惠子说:“人若没有情,怎么能称为人呢?”
庄子说:“自然赋予人容貌,天赋予人形体,怎么不能称为人?”
惠子说:“既然称为人,怎么能没有情?”
庄子说:“你所说的情不是我所说的情。我所说的情,是说人不以好恶损伤自己的天性,一世顺乎自然而不用人为地去补充营养。”
惠子说:“不人为地补充营养,怎么能够保健自己的身体?”
庄子说:“自然赋予人容貌,天赋予人形体,不以好恶损伤自己的天性。现在你把精力用在追逐外物上,以致筋疲力尽,倚着树高谈阔论,靠在干枯的梧桐树下打瞌睡。天赋予你形体,你却自鸣得意于坚白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