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大宗师(2)

书名:庄子本章字数:2948

【原文】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

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译文】

大道是真实存在的,但它没有作为,没有形迹;大道可以心传而不可以口授,可以心得而不可以目见;它自为根本,在没有天地以前就已存在;它生出了鬼神和天地,生出苍天和大地;它在太极之上而不算高,在六极之下而不算深,先于天地存在而不算久,长于远古而不算老。豨韦氏得到了它,用以提举天地;伏羲氏得到了它,用以调和元气;北斗星得到了它,永远不改变方位;日月得到了它,永远运行不息;堪坏得到了它,用以掌管昆仑;冯夷得到了它,用以游于大川;肩吾得到了它,用以安居泰山;黄帝得到了它,用以登上云天;颛顼得到了它,用以安居玄宫;禺强得到了它,用以立于北极;西王母得到了它,用以坐于少广之山,无人知道她的起始,也无人知道她的终结;彭祖得到了它,可以上及有虞的时代,下及五霸;傅说得到了它,能够辅佐武丁治理天下,乘驾着东维星和箕尾星,而和众星并列。

【原文】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译文】

南伯子葵向女偊说:“你的年龄很大了,容貌却如同儿童一般,这是什么缘故呢?”

女偊说:“我得道了。”

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得到吗?”

女偊说:“不!不可以!你不是学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没有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没有圣人之才。我想用圣人之道教他,或许他可以成为圣人吧!不然的话,将圣人之道告诉有圣人之才的人,也是容易领悟的。我还是坚持告诉他,三天之后,他能将天下置之度外;他已经将天下置之度外了,我又坚持了七天,他可以将一切事物置之度外了;已经把一切事物置之度外了,我又坚持了九天,他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心境就能豁然开朗;心境已经豁然开朗,就能够真正领悟到大道;领悟到大道,就可以不受时空的限制;不受时空的限制,就无所谓生死。对决定命运的主宰者来说,它本身是没有生与死的问题的。道对于万物,无不相送,无不相迎;无不毁坏,无不生成。这就叫作‘撄宁’。所谓‘撄宁’,就是在复杂纷纭的变化中不受干扰而保持宁静自如的心境。”

南伯子葵说:“你从哪里得来的道呢?”

女偊说:“我是从副墨的儿子那里得来的,副墨的儿子是从诵读的孙子那里得来的,诵读的孙子是从目见那里得来的,目见是从耳闻那里得来的,耳闻是从实行那里得来的,实行是从歌吟那里得来的,歌吟是从静默那里得来的,静默是从空旷那里得来的,空旷是从物源那里得来的。”

【原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而鉴于井,曰:“嗟呼!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之乎?”

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译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相互交谈说:“谁能够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梁,把死当作屁股,谁能知道生死存亡是一体的,我们就和他交朋友。”四个人相视而笑,心心相印,于是就结为朋友。不久,子舆生病了,子祀去探望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竟然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子舆弯腰驼背,五脏的穴位朝上,面颊藏在肚脐下,肩膀高过头顶,发髻朝天。阴阳二气错乱不和,他却心情安闲若无其事,步履蹒跚地走到井边,照了照自己的影子说:“哎呀!造物者又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子祀说:“你厌恶吗?”

子舆说:“不!我为什么厌恶?假使把我的左臂变成鸡,我就用它来打鸣报晓;假使把我的右臂变成弹丸,我就用它打鸟烤了吃;假使把我的屁股变成车,把我的精神变成马,我就乘坐着它,哪里还用得着另外去寻求车马呢!而且,得生是时机,死去是顺应,安于时机而顺应变化,就不会受哀乐之情的影响。这就是古时候所说的解除束缚。那些不能自求解脱的人,是因为被外物束缚住了。人不能胜天已由来已久,我又有什么厌恶的呢?”

不久,子来生了病,气喘吁吁,将要死了。他的妻子围着他哭泣。子犁前去探望,对子来的妻子儿女说:“去!躲开!不要惊动变化的人!”他靠着门对子来说:“伟大啊!造化者,又要把你变成什么呢?要让你到什么地方去呢?要把你变成鼠肝吗?要把你变成虫子的臂膀吗?”

子来说:“儿子对于父母,无论是东西南北,都要唯命是从。阴阳对于人,何止父母对待儿女,它要我死而我不听从,我就大逆不顺了,它有什么罪过呢?天地给我形体,用生使我劳苦,用老使我清闲,用死使我安息。所以善待我赋予我生命的,同样会善待我让我自然死亡。现在有一个铁匠铸铁造物,铁跳起来说:‘一定要把我铸造成镆铘宝剑!’铁匠必定会认为这是块不吉祥的铁。现在偶然成了人的形状,就喊着:‘我是人!我是人!’造化者必定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人。现在就把天地视为大熔炉,把造化者视为铁匠,去哪里而不可呢!”子来说完后酣然睡去,又自在地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