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3)
【原文】
将闾葂见季彻曰:“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请尝荐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季彻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之怒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众。”将闾葂覤覤然惊曰:“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译文】
将闾葂见季彻说:“鲁君对我说:‘请教授治国之术。’我推辞却未得到允许,已向鲁君陈述了为政之道,不知道对不对,让我说给你听听。我对鲁君说:‘为政必须实行恭俭,提拔公正忠直的人,为政不偏不私,百姓谁敢不顺从!’”季彻笑呵呵地说:“像先生所说的话,对于帝王的德业,犹如螳螂奋臂阻挡车轮,必定是不能胜任的。如果像你所言,把公忠之人提拔出来作为榜样,这就会像高大景物的宫观,趋利之徒就会蜂拥而来。”将闾葂惊恐地说:“我对先生所说的感到茫然不解。不过,还是请先生说出它大概的意思。”季彻说:“圣人治理天下,因任民心,使人民自然教化而移风易俗,尽灭其有为之心,而促进其得道之志,随顺人类本性的自由发展,而人民还不知自己的本性正在自由发展。像你所说,岂不是要推崇尧舜的教民之道,而糊里糊涂地使自己跟在他们后面呢!圣人的职责在于引导百姓步步靠近自然无为之德,从而使他们的心境安静下来啊!”
【原文】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
为圃者卬而视之曰:“奈何?”
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
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
曰:“孔丘之徒也。”
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於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
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
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
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
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译文】
子贡到南方的楚国游历,返归晋国,经过汉水南岸时,看见一位长者在菜园里劳作,只见他向井边挖水渠,抱着瓮取水浇灌,用力很多而功效很小。子贡说:“有一种器械,一天可以灌溉一百畦,用力很少而功效很大,您不想使用吗?”
灌园者抬头看看他说:“那是什么东西啊?”
子贡说:“那是用木头凿制的机械,后面重而前面轻,提水如同抽引,快如沸汤上溢,这种机械名叫桔槔。”
灌园者听了满面怒容,笑着说:“我听我的老师说,使用机械的人必定要从事机务之事,从事机务之事的人必定要存机变之心。机变之心藏在胸中,就不具备纯洁清白的品质;不具备纯洁清白的品质,就会神情不定;神情不定,就不能载道。我不是不知道那种机械,而是耻于去用它。”
子贡满面愧色,低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灌园者说:“你是干什么的?”
子贡说:“我是孔丘的弟子。”
灌园者说:“你不就是那个自恃博学比拟圣人,以自夸凌驾于众人之上,无病呻吟地自弹自唱到处卖名声的人吗?你的神气将要消散,形体也要毁坏,危险啊!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调治,怎么能治理天下呢!你走开,不要耽误了我灌园。”
子贡羞愧失色,垂头丧气,走了三十里路才恢复常态。
子贡的弟子问:“刚才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先生为什么见了他面容失色,整天不能恢复原来的风采呢?”
子贡说:“原来我以为天下只有孔夫子一个圣人,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人。我听老师说,事情求可行,功业求成就,用力少而见效多的就是圣人之道。现在才知道并非如此。执天道者德行完美,德行完美者形体健全,形体健全者精神专一。精神专一就是圣人之道。寄生于世与民并行而不知所往,茫昧而品质纯朴啊!这种人必定不会把功利机巧放在心上。像这样的人,不合他的意志不会去求,不合他的心愿不会去做。即使天下都赞誉他,只要合其意志,便傲然不顾;即使天下都非议他,只要不合其心愿,便漠然不受。天下的毁誉对他毫无影响,真是德行完美的人啊!我们却是计较功利毁誉而随波逐流的人。”
子贡回到鲁国,告诉了孔子。孔子说:“他是个修习浑沌氏道术的人。他只识天道,不知其他;只抱道守素,而不能随时应变。心地明净,无为虚淡,返璞归真,悟真性而抱精淳,遨游于世俗之间,这有什么好惊异的?而且浑沌氏的道术,我和你怎么能认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