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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强大了的蛮夷更可怕

宋襄公图霸昙花一现之后,楚国对中原的威胁更为明显。汉水流域的诸多姬姓小国早为楚国所翦灭,陈、蔡两国成为楚国的附庸。泓水之战后,宋、郑、曹、卫等重要中原国家都在楚国的威逼利诱之下与之结盟,站到楚国的战旗之下。一时间,楚国俨然有入主中原的架势,华夏文明似乎又一次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

不过这个时候,楚国在物质上已经充分中原化了,很难再说它是一个纯粹的蛮夷国家。上升期的楚国,日益富庶繁荣。到了楚成王时代,楚国的阔绰甚至让中原人惊讶。

春秋时代的传奇人物晋文公重耳,因为晋国内乱,即位前曾经以公子身份在外流亡19年。在流亡过程中,大部分国家对这个落魄公子不太客气。有的不让他进国门,有的对他冷若冰霜,有的甚至对他戏弄侮辱,如卫国、曹国和郑国。虽然都是姬姓,但是春秋时代诸侯内乱重重,这类出逃的公子多如过江之鲫,各国没有时间和精力都按礼仪去接待。甚至普通农民也对他不客气,重耳流落五鹿,想向农民讨些饭食,却只得到了一些土块。

只有个别国家如齐国和楚国对重耳很热情,重耳来到楚国,楚成王对他很重视。他认为,重耳能力突出,虽然在外流浪多年,但是很得民心,身边还有一批不离不弃的才能之士辅佐,这一点足以成为政治上的巨大资源。因此,楚成王决定用对待诸侯的礼节招待他。接待重耳的宴会,采用了最高规格。“以周礼享之,九献。”(《国语·晋语》)所谓九献,就是九次敬酒。根据《周礼·秋官·大行人》的记载,飨礼之仪最高者为九献,最低者为一献。九献是“上公之礼”,是接待最尊贵的客人以及祭祀宗庙的时候才用的礼节。

重耳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盛大隆重的接待,一开始甚至不敢参加,在僚属的力劝下,他才壮起胆子出席了宴请。

与九献相配合的,是“庭实旅百”。也就是说,庭间放了上百件礼器。楚成王提高宴会规格一方面是以示尊重,另一方面也是有意炫耀楚国的富强。

席毕,楚成王本着蛮夷之君直言不讳的风格问重耳:“子若克复晋国,何以报我?”(《国语·晋语》)意思是公子倘若回国继位,拿什么来报答寡人呢?显然楚国希望重耳如果有一天能够成为晋国君主,可以对楚国的北上战略作出让步。

重耳回答说:“子女玉帛,则君有之。羽旄齿革,则君地生焉。其波及晋国者,君之余也。其何以报君?”(《国语·晋语》)就是说,楚国所拥有的“玉帛”等财富和“羽旄齿革”等物资是晋国等北方国家远远不能比的。楚国之富,天下第一,重耳实在想不出拿什么好东西回报楚成王。

确实,此时的楚国已经拥有了连中原国家也无法比肩的豪华礼器,以及比中原国家还要高大精美华丽的宫室建筑。这证明楚国在物质上已经充分中原化了。楚国人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楚国已经成为一个强国,应该受到中原国家的尊敬。虽然以前装作满不在乎地声明“我蛮夷也”,但内心深处,他们还是非常在乎中原国家对自己的态度。楚国一步步北上侵伐,一方面是为了扩张自己的势力,另一方面也是急切地想与中原接近,让中原国家承认自己的优势地位。

然而,这个已经崛起的国家,只收获了来自中原国家的恐惧,而没有得到他们的认可。虽然拥有众多的礼器,楚国仍然被当作蛮夷,而且是最危险的蛮夷。

几百年来,楚国一直在向中原学习,但是楚国仍然保持着很多异于中原的文化特点。

首先是楚国人说“楚言”,正如子元伐郑的历史所显示的,直到公元前7世纪,楚国开国已经300余年,“楚言”仍然无法被郑国人听懂。

其次,楚国很多风俗与中原有异。周人崇龙,楚人崇凤。周朝以右为尊,楚国以左为尊。中原人的墓葬,多是头北脚南;楚国贵族的墓葬,却多是头向东方。中原文明崇尚理性,“敬鬼神而远之”;楚国却保留了上古的崇巫遗风,巫师在楚国社会拥有崇高的地位。

即使是进入楚国的中原文化,也被赋予了楚国的特点。比如楚国吸收了中原的鼎文化,不过中原的鼎,追求厚重大气、威严肃穆,楚国的鼎却大多收腹细腰。收细了腰之后,笨重硕大的鼎立即有了曲线之美,平添了许多妩媚,但在中原人看来,这却是不合礼制的体现。

当然,以上这些还不是最关键的。更让中原人无法接受的,是楚国人对周朝礼仪文明的粗暴践踏。

如前所述,从楚武王起,楚国国君自称为王,这在讲究等级秩序,不可以下犯上的中原诸侯看来,当然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大逆不道的行为。楚人擅自称王,从来没有得到中原诸侯的承认,所以据说经过孔子删改的《春秋》,从来没有称楚国国君为王,多数时候称其为“楚子”,有时为了强调其蛮夷属性,干脆称其为“楚人”。《穀梁传·僖公二十七年》说:“楚人者,楚子也。其曰人,何也?人楚子,所以人诸侯也。其人诸侯,何也?不正其信夷狄而伐中国也。”就是说,“楚人”就是指楚国的君主。为什么对诸侯不称爵位而称“人”呢,因为楚国以夷狄身份攻打中原国家。

《春秋》之中,还经常称“楚”为“荆”,《公羊传·庄公十年》在解释这一做法的时候,认为这也是对楚国的贬斥:“荆者何?州名也。州不若国,国不若氏,氏不若人,人不若名,名不若字,字不若子。……不与夷狄之获中国也。”显然,对楚国最尊敬的称呼应是“楚子”,即称其爵位;而最卑贱的称呼则是称荆,以州名指代国名,根本不承认其诸侯国地位,这是完全的“以夷狄视之”。《穀梁传·庄公十年》也持同样的看法:“荆者,楚也。何为谓之荆?狄之也。何为狄之?圣人立,必后至;天子弱,必先叛:故曰荆,狄之也。”“显然,称楚为荆,就是以夷狄视之,完全是以华夏异族的角度来贬斥楚国。”(彭民权、彭筱溦:《近出楚简对楚国形象的书写及其文化逻辑》)

周朝礼制原则是尚义而不尚利。因此,如前所述,春秋战争要求必须出师有名,理由正当。战争的目的,起码在表面上不是消灭对手,不是贪图利益,而是迫使对手屈服认错,重新回到礼制轨道上来。因此战胜国将战败国直接吞并的很少。灭掉国家,绝其宗祀,被认为是极其严重的事件,不到迫不得已,不能这样做。所以,春秋时代没有任何一个大国被另一个大国灭掉。

然而,楚国人却不理会这一套。楚国人甚至会为了抢一个美女而出兵打仗。公元前684年,蔡国国君向楚文王描绘了他的对手——息国国君的夫人是如何倾国倾城、美艳绝伦。楚文王居然因此就兴兵征伐原来的盟友息国。息国国君还以为楚文王是来友好访问,于是盛宴款待。不料吃到一半,楚文王一声令下,随身将士将息侯捉住,灭了息国,息夫人成为楚文王的宠妃,后人留下了“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之句。在文明国家看来,楚文王此举,绝对是无耻的强盗甚至禽兽行为。

中原诸国特别注重宗族血缘礼法。有血缘关系的国家都会尽“亲亲之谊”,亲人之间要团结互助。楚国人却见利忘义,连自己舅舅的国家都不放过。

公元前688年,楚文王带兵经过邓国去攻打申国。邓侯是楚文王的亲舅舅,见到外甥来到,十分高兴,用最丰盛的宴席来招待楚文王。席间,邓国的三位大夫察觉楚文王骄横无礼,心有异志,遂偷偷对邓侯说:“您这外甥,表面上对您毕恭毕敬,实质上残酷无情。这次如果邓国允许他借道去攻打申国,将来难免受他侵害。不如趁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将他杀死,必能为邓国除去一个心腹大患;否则,到时候我们后悔都来不及了。”(“亡邓国者,必此人也,若不早图,后君噬脐。”——《左传·庄公六年》)邓侯却完全不信,说:“这怎么可能,我们是甥舅至亲,怎么能够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呢?你们不要挑拨离间!”第二天,邓国人敲锣打鼓地把楚文王的部队送上了前线。没想到,不久,楚文王凯旋,路过邓国,趁邓侯毫无准备之时,攻打邓国。公元前678年,楚国再次攻打邓国,把邓国给灭了,邓国成了楚国的一个城邑。此事还衍生了一个历史典故“噬脐莫及”。

在后来的楚宋泓水之战后,楚成王乘兴到自己的姻亲之国郑国进行访问。郑文公的夫人是楚成王的妹妹,她大摆宴席,为成王庆功。楚成王为了助兴,命自己的乐师把宋国战死的战士头上割下的耳朵送给自己的妹妹芈氏过目。宴请结束已是深夜,芈氏把成王送达军营。成王还带回了两个郑国女子侍寝。

在中原诸国看来,贵族女子出门一路把哥哥送到军营,战争过程中亲近女色,都是不合礼制的蛮夷行为。所以各国诸侯、大夫都把这件事当成茶余饭后的笑话。《左传·僖公二十二年》说:“君子曰:‘非礼也。妇人送迎不出门,见兄弟不逾阈,戎事不迩女器。’”楚国破坏了多项礼仪规定。郑国大臣叔詹因此发表评论说:“楚王恐怕难以善终吧!执行礼节最后竟然男女无别,破坏礼法,他将靠什么善终呢?”(“楚王其不没乎!为礼卒于无别,无别不可谓礼,将何以没?”)

所以,楚国虽然在方方面面向中原文明靠拢,但是在中原诸国眼里,这个暴富起来的楚国,不过是一个暴发户。“树小房新画不古”,处处流露出粗俗浮夸、不合礼仪之处。“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他们还是没能越过“夷夏”这条关键的分界线,永远成不了真正的“贵族”。

中原国家承认楚国的富裕,承认楚军的强大,但就是不承认它是一个文明国家。蛮夷强大了,不代表它不是蛮夷。相反,它是一个更可怕的蛮夷。

《公羊传·僖公二十一年》中,宋公子目夷对楚国的评价是:“楚,夷国也,强而无义。”这一句话涵盖了中原人对楚国的三个印象:夷狄、无义、强大。

在中原诸侯看来,他们都是周王室近亲,同为一脉。这种血脉关系令他们在身份上自然更加亲近。不管中原诸侯之间彼此征伐多么频繁,他们对中原之外的诸侯仍然抱有先天的敌视。《左传·成公四年》载,季文子进谏鲁君不要背晋与楚结盟,直接指出楚国非吾族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虽大,非吾族也。”

不久,鲁襄公因为国内季武子造反,打算请楚国出师镇压叛乱,但大夫荣成伯坚决反对。就连同样被称为蛮夷的秦国,也称楚国为蛮夷。秦国的《诅楚文》中,称楚国是暴虐无道的蛮夷之国。甚至楚国的大夫们自己也认为自己是蛮夷。楚大夫王孙圉访问晋国,在交谈中,王孙圉说“楚虽蛮夷”,也不会把“白珩”当作国宝。

在先秦文学中,“楚人”这一称呼普遍含有贬义。《荀子·荣辱》说:“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错习俗之节异也。”楚人、越人与君子的对举,显然将楚人、越人定位为“非君子”。

面对齐桓公去世后,北上势头越来越明显的强大楚国,中原诸侯坐不住了。他们引颈相望,希望华夏诸邦中能够出现一个新的强人,来保卫华夏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