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楚国贵族的生活(二)
四
相比吃饭,贵族们对饮酒更为重视。
中国上古酒文化非常发达,因为酒在先秦贵族的饮食生活中占据着中心的位置。这种神秘的、能令人产生幻觉的液体,不但令无数贵族为它沉迷,更使他们把它当作奉献给神的最主要的礼物。古代贵族在进行占卜、祭祀和战争前,都要大肆饮酒,以求好运,以壮威风。曾侯乙墓出土的这批青铜酒器,是已出土先秦青铜酒器的巅峰之作。
曾侯乙墓的酒器,令人们印象深刻的,首先是它们体量的巨大。有两件大尊缶自重分别为327.5千克和292千克,容积约430升,是迄今所发现的先秦酒器中最大的两件;有一套联座对壶总重约240千克,总容积约180升;有一套鉴缶,重约170千克,缶的容积约65升;有一套尊盘,尊与盘总重28千克,尊的容积约9升。
虽然《战国策》说:“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但事实上,酒的魅力是贵族们无法拒绝的。通过这些巨大的器具,我们可以猜想曾侯乙应是一个善饮的人,也可以看出在楚国贵族生活中,酒是如何须臾难离的。“酒池肉林”“花天酒地”,这些成语通过这些酒器,化成了我们眼前的实物。
曾侯乙墓的酒器,还有一点令人们印象深刻,即酒器种类的繁多。在先秦青铜器中,酒器所占比例最大,种类最多。古代青铜食器在10种以上,而酒器在20种以上,每一种器物都有特定的称谓和特定的功能。贵族所用酒器的复杂,令人叹为观止,反映了先秦酒文化的繁盛和发达。
壶是用来盛酒的。曾侯乙墓出土的一只提链铜壶,壶颈内收,可保持容器内液体在提拿挪动时的平稳性;壶口略侈,与腹部交映,形成一条流动的曲线。
尊主要也是用来盛酒的。当时宴请贵宾时,往往不是直接奉上酒杯劝敬,而是将一个盛酒的尊奉送到宾客面前,以示尊敬,因而称为“尊”。
爵相当于现在的酒杯,前有倾酒用的瓦筒似的流,后有尖状尾,腹侧有鋬,口上有两柱,腹下有三尖足。关于这两个柱的用途,后世专家有几种不同的猜测。有人说,这两个小柱可以分开胡须,饮酒时胡须不会沾上酒。还有一种说法是两个小柱抵住鼻端,提醒饮者勿贪杯误事。这两种说法我个人感觉都有点不合常理。还有人说,小柱可能用于拴挂香料包,有点像今天的袋装茶;香料泡在酒里,喝酒时因拴在小柱上而不会被一起倒出来。更有专家认为小柱是用于拴过滤包过滤米酒的。
角也是饮酒器。其形制似爵,不过比爵简单一些,无流无柱。
觚同样是饮酒器,为“乡饮酒之爵也”。燕礼、特牲馈食礼中都是用觚。《论语·雍也》中孔子曾发出对礼制日益混乱的感叹:“觚不觚,觚哉!觚哉!”
同一种功能,但是器形却有这么多不同,主要是为了体现礼治精神。事实上,酒具不光是用来盛放美酒的,更是贵族们分尊卑、定上下的礼仪用具。古语说:“非酒器无以饮酒,饮酒之器大小有度。”王公贵族们使用酒杯,依身份高低贵贱而有严格的规定和区别。《礼记·礼器》云:“贵者献以爵,贱者献以散”,“尊者举觯,卑者举角”。正因为诸侯们使用不同等级的酒器,后来才出现了“爵位”这个词。“爵位”,原义就是指酒器摆放的不同位置。先秦酒文化之所以如此发达,一个主要原因是它是先秦礼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贵族们饮酒的礼节分为“献”“酢”“酬”三部分。客人坐定之后,主人先取酒爵到客人席前进献,叫“献”;然后,客人也要到主人面前回敬,叫“酢”;再由主人把酒注入觯中,先自饮,再劝客人同饮,叫“酬”。完成这样一套礼节,叫“一献之礼”。这套礼节在席中会重复多次,一丝不苟。
五
除了体量大、种类多这两点,曾侯乙墓出土的酒器更引人注目的地方,是其铸造的精美和设计的巧妙。
曾侯乙鉴缶,堪称酒器之王。它通体布满镂雕和浮雕的蟠螭纹,一条条细如绒线,相互缠绕,繁密得让你点不清数目,然而却又排列有序,形态清晰逼真。鉴身外壁还有8个龙形耳钮。它们弓身向上作伏攀状,造型生动可爱。鉴身底部的四角各有一个兽形足。小兽昂首曲颈,挺胸弓腰,抬起两条前腿,把铜鉴稳稳托了起来,造型十分动感。
它的功用也很有意思。如果用今天的叫法,其实可以称它“冰箱”。它分成青铜鉴和青铜缶两个部分。外套为鉴,缶在其中,缶和鉴之间有很大的空间,可以放冰,也可以放热水,因此具有冰镇、加温酒浆的双重功能。有专家将其称为我国目前所见最早的“冰箱”(当然也可以用作“保温箱”)。先秦的酒都是米酒,天热时很容易腐败变酸。因此,贵族家中都设有巨大的冰窖。酷暑季节,缶内盛入酒浆,中空部位放置冰块,就可以享用冰凉可口的冰酒了。屈原在《招魂》中有“挫糟冻饮,酎清凉些”之句,描述的就是冰冻甜酒、满杯痛饮的清凉感受。如果是隆冬季节,只要将热水注入中空部位,缶内的饮料就可以升温。不过,无论是冰块融化,还是注入热水,都会产生一定浮力,从而影响到缶的稳定。因此,铜缶底部方足上,开了一个孔。方鉴底部与缶的方足孔相对的部位,装有弯形栓钩,正好插入缶足的孔里,从而防止铜缶浮动或倾倒。更妙的是,有一只栓钩还装有倒钩,当将缶放入鉴中时,通过下压的动作,可以使弯钩向外侧倒,从而钩住缶底,这样就把缶牢牢地扣在鉴的内底而使之不能滑动;当向上提起缶时,弯钩向上并向内侧旋转90度,倒扣就松开了。古人的设计十分简单而巧妙,并不输于今人。
曾侯乙尊盘被称为“史上最复杂的(单件)青铜器”。它由盘和置于盘中的尊两件器物组合而成,功用与鉴缶相同。尊是酒器,盘是水器,夏季可盛冰用于镇酒,冬季可盛沸水用于温酒。它造型上十分繁复,让人眼花缭乱。盘下设兽形盘足,龙首、龙体、龙尾均蜿蜒曲折,表现出充沛异常的生命力。更冲击人视线的,是它的镂空和透空附饰,通过高低参差和对称排列,整齐中寓有变化,繁复中富于玲珑剔透,只能用巧夺天工来形容。
曾侯乙尊盘是中国古代青铜铸造技术的代表作。尊盘由本体、附件装饰及透空附饰组成。尊由34个部件经56处焊接与铸接而成。盘则由38个部件经44处焊接而成。尊盘本体共饰有84条龙、80条蟠螭。盘口沿上的透空附饰,由高低两层、内外两圈蟠螭纹构成,每圈有16个花纹单位,每个花纹单位由形态不一的4对变形蟠螭组成。表层纹饰互不关联,彼此独立,仅凭内层铜梗支撑构成一个整体,令人叹为观止。这些透空部分是用失蜡法铸造的。失蜡法的原理很简单,就是用蜡做模,模外做范,浇铸时,蜡遇热熔化,器也就铸出来了。中国现已出土的最早的失蜡法青铜器,是在楚国淅川下寺春秋晚期的一座楚墓中发现的。曾侯乙尊盘的铸造时间稍晚于淅川下寺青铜器,其工艺水平比淅川下寺的更为高超,达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界,成为中国古代失蜡法铸造史上的里程碑。它是中国春秋战国时期最复杂、最精美的青铜文物精品,也是世界青铜文物中屈指可数的珍品。
贵族阶级的生活,不只是“荒淫腐朽”,其实也有对美的追求。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中说:“在礼节、礼仪的意义上,礼有另外一种功能,就是使人文雅。在这种意义上,礼使人的情感雅化,净化。”对春秋时代的贵族来说,礼乐不仅仅是一种制度,更是一种审美。《礼记·少仪》中这样描述贵族生活之美:“言语之美,穆穆皇皇;朝廷之美,济济翔翔;祭祀之美,齐齐皇皇;车马之美,匪匪翼翼;鸾和之美,肃肃雍雍。”贵族们之所以如此讲求器具的精致,主要是一种精神上的要求。正所谓“宫室得其度,量鼎得其象,味得其时,乐得其节,车得其式,鬼神得其飨,丧纪得其哀,辩说得其党,官得其体,政事得其施,加于身而错于前,凡众之动得其宜”(《礼记·仲尼燕居》)。美,或者说和谐、得体、优雅,是贵族生活的首要追求。
曾国的这些青铜器,盛放着的是优雅与雍容,它们以其雄浑古朴的造型、绚丽精美的纹饰,代表了中国青铜文化的一个高峰。事实上,在春秋中期以后,中国大地上,体量最庞大和造型最精美的青铜器,几乎都出于楚国故地。这一事实证明,春秋中期以后,楚国的青铜铸造技术在我国传统青铜铸造技术的基础上,达到了新的、其他国家难以企及的高度。楚国在青铜器方面取得的艺术和技术成就,充分显示了其中原化的程度。
六
无论是吃饭还是饮酒,都缺少不了一种重要的背景:音乐。所谓“钟鸣鼎食”,并不是一种夸张的说法,而是对先秦贵族生活的写实性描写。
古代贵族的正式宴请,必有音乐和歌舞。其功用有二:一是为了贵族生活的排场,二是表现礼治精神。
音乐是礼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吕氏春秋》高诱注说:“礼所以经国家,定社稷,利人民;乐所以移风易俗,荡人之邪,存人之正性。”正因如此,“礼乐不可斯须去身”(《礼记·乐记》)。
曾侯乙墓出土的乐器共有8种,125件,这在我国音乐史上和考古史上都是一次空前的发现,其规模之大,前所未有。进入曾侯乙墓这座千年地宫的中室,犹如置身于一座音乐殿堂。近40平方米的中室内,100多件乐器按照一定的组合安放,宛如一个庞大的民族乐队,非常壮观。西部是高架整齐的编钟,在2米多高的曲尺形钟架上,分下中上三层悬挂着大小不一的65件青铜编钟;与编钟相对,在东部是一具立于青铜底座上的大鼓;中室的北部,在青铜构架上分两层悬挂着一套石质编磬;在钟、磬与鼓之间,陈放着排策、笙、瑟、筑一类的竹管乐器和式样不同的小鼓。这个阵容庞大的乐队,至少需要41名乐工参与演奏。在曾侯乙墓东西室中,人们共发现了21具陪葬棺,这21名死者经鉴定为13—25岁的妙龄女子,很可能就是喜好声色的曾侯乙的部分乐工或者舞女。由于酒器放置在中室的东墙下,正对钟、磬架所构成的空间,可以揣想,那就是墓主生前与宾客宴享的位置了。
《楚辞·招魂》中有一段专门描写了贵族宴饮时钟鼓齐鸣、翩翩起舞的场面:“陈钟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竽瑟狂会,搷鸣鼓些。宫庭震惊,发激楚些。”
大意是说,安放好编钟,设置好大鼓,开始演唱新作的歌曲。唱罢《涉江》再唱《采菱》,更有《扬荷》一曲飞扬。美人已经喝得微醉,面庞红润发光,目光撩人,秋波流转。披着轻柔艳丽的衣衫,长长的黑发盘起高高的云鬓,二八分列的舞女都采用同样的妆饰,跳着郑国的舞蹈上场。摆动衣襟像竹枝摇曳,弯下身子拍手。吹竽鼓瑟,热烈地合奏,猛烈敲击,鼓声咚咚。宫殿院庭都震动起来,唱出的《激楚》激越高昂。
在春秋战国,能享受金石之声的,只能是高级贵族。一般的贵族只能用鼓、瑟、笙一类的乐器。只有曾侯这样的高级贵族,才能使用编钟或编磬。曾侯乙编钟的钟架呈曲尺形,与编磬一起组成一个曲为三面的“广”字形,这即是古文献中说的“曲悬”。四面悬,谓之“轩悬”,是最高的等级,为天子的礼遇。轩悬去其一面,三面形成曲形,即曲悬。曾侯乙编钟的体量极为巨大。除去钟体不说,仅钟架下层三件铜人(连座)就分别重316.6千克、323.5千克、365千克。“曾侯乙编钟是我国目前出土数量最多、重量最重、音律最全、气势最宏伟的一套编钟,堪称‘编钟之王’。”(王霖主编:《国宝档案之谜》)这些编钟每个都可以同时发出2个音,以现在国际通用的C大调7个音阶为同一音列来说,共跨5个8度。这些乐器证明了楚国音乐在当时居于领先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