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宣威盛世

一

灭了吴国之后，越国一度雄心勃勃，也试图北上逐鹿中原，成为天下的霸主。但是过于偏远的地理位置给它制造了难以跨越的障碍。和吴军一样，越军长于水战而不善陆战。当初吴国能攻楚成功，主要是因为吴楚之间有长江、淮河相连。而越军北上，则没有水道作为后勤补给，即使在整修了吴国开建的邗沟、菏水等以军事目的为主的运河后，它仍显得力不从心。因此，越国不得不把扩张的方向，瞄准了曾经的盟友楚国。

此时的楚国已经不再是楚昭王时代的楚国了。楚悼王改革虽然没有彻底成功，但不久以后，楚国又迎来了另两位雄主——宣王、威王。他们励精图治，勤政有为。对国内，继续实行对民众退让的政策，不轻易动用民力；在国际上，楚国也相时而动。宣、威二王不像以前一些楚国国君那样，对小国一味使用蛮力征服。但是兼并的机会一旦出现，他们也绝不会放过。《战国策·魏策二》中记载，魏国相国惠施曾以“休”和“罢”（通“疲”）两个字来描述楚国与齐国国策的不同：“以休楚而伐罢齐，则必为楚禽矣。”也就是说，楚国在内息民，对外休战，所以叫“休楚”。齐国却不断用兵，以致国力衰竭，所以叫“罢齐”。这种策略显示出楚国作为一个老大强国稳重精明的国际战略。

通过这种战略，楚国利用各国矛盾，不失时机地对外出击。在北面，楚国已经灭了蔡国。在西面，楚国已经把疆土扩展到了巴蜀。在东面，楚国也一直伺机东进。

现在，越人主动进攻，机会来了。久有准备的楚威王兴兵抵抗，越国的自不量力为自己招来了灭顶之灾，楚国轻松地击败了越国，并顺手灭了它。然后，楚国又一鼓作气，击败了越国的盟友齐国。史载：“楚威王兴兵而伐之，大败越，杀王无疆，尽取故吴地至浙江，北破齐于徐州。”（《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此时，楚国的疆域在诸侯国中已经首屈一指。楚国的版图，西起大巴山、巫山、武陵山，东至大海，南起五岭，北至汝、颍、沂、泗诸水，囊括了长江中下游以及淮水流域。《淮南子·兵略训》上说：“昔者楚人地，南卷沅、湘，北绕颍、泗，西包巴、蜀，东裹郯、淮……楚国之强，大地计众，中分天下。”大致在楚威王末年，“楚国已是东方第一大国、世界第二大国，版图仅亚于西方的亚历山大帝国”（张正明：《楚史》）。

在楚国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取得如此辉煌的战绩。

二

考古资料表明，楚国墓葬的数目以战国中期的增幅最大，其高峰在战国中期后段。由此可知，宣威时代，楚国跃升到经济顶峰，这一时代的墓群如此密集，为并世列国所罕见。考古学家在赵家湖、雨台山和九店发现的楚墓，虽然几乎都是小墓，表明墓主生前的地位不高，但是随葬器物却都比较丰盛，这一现象在其他国家很少出现，这说明楚国当时物质文化十分发达。九店战国中期后段的楚墓中，出土了大量的剑、戈、玉佩、带钩、玻璃珠、水晶珠、天平、砝码、铜镜以及玛瑙杯等，还有毛笔、笔筒和竹简，这些足以表明，从宣王晚期到怀王晚期，郢都一带中等阶层的生活是多姿多彩的。凄冷、阴沉的地下墓群，展示给我们的却是墓主生前所处的那个热闹、灿烂的世界。

最能反映当时楚国强大的是熊家冢楚墓。

在纪南城西北20多千米，有一座小山一样的土堆。20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在修建水利设施时，在土堆附近发现了很多陪葬坑，一个考古大发现由此拉开了帷幕。

在2006年开始的有计划的发掘中，考古人员勘探发现，主冢墓口面积阔达4900平方米，其地下椁室面积竟有400多平方米，是随州曾侯乙墓墓室的两倍多。

随着考古越来越深入，考古学家们越来越兴奋。特别是在大墓西侧发现的车马坑，一个仪仗车队时隔2000年后重见天日，显示了墓主人当年生活的奢华。这座车马坑长达132.4米，宽11.4—12米。这是目前所知全国考古发现最大的车马坑。车马坑内出土了43辆马车及164匹战马遗骸，车轮、车厢、车伞虽历经2000余年，其轮廓却依然十分清晰。墓中车马装饰华丽，有大量的玉片串饰甲胄；在33号车马坑，马的颈部有30多枚树叶状的玉片。最令人震惊的，是其中有3乘六马驾车。古文献中有“天子驾六”的记述。按《逸礼·王度记》记载：“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2002年，洛阳城区发现一座周王墓，出土一辆六马驾一车，即“驾六”，当时被称为“惊世发现”，并因此在原址修建了一座天子驾六博物馆。

荆州熊家冢和洛阳周王城车马坑同为东周时期的墓葬，周王是天下共主，地位最高，然而在洛阳发现的这座天子驾六的车马坑长42.6米，还不及熊家冢大车马坑的三分之一。无论是车马坑的数量、规模，还是天子驾六的数量，周王城都无法与熊家冢相比。楚国挑战王权的传统，从这3乘天子驾六中可见一斑。

熊家冢墓地是迄今所见东周时期规模最大、布局最完整、规划最严谨、保存遗迹最丰富的楚国特大型贵族墓地。虽然时间已经过去2000年，封土几乎已经被风吹平，但是今天遗址的气场，仍然令参观者感到震撼。在这座墓葬南、北侧，共发现了100多座殉葬墓，它们排列整齐，规划有序。“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墨子·节葬下》）可见熊家冢主冢级别接近天子，或者僭越了天子。熊家冢墓地比秦始皇陵要早，但其规模宏大的主冢、阵容豪华的车马坑，可与陕西秦始皇兵马俑媲美。

这座陵墓已发掘30余座殉葬墓，出土玉器超过1300件，种类涵盖春秋以来楚国所有的玉器品种，而且制作工艺精致，透雕、阳雕、阴雕等艺术手法都有运用。祭祀坑中还发现了直径达22厘米的大型玉璧，而这种玉璧按礼制只能是天子礼天之用。殉葬墓中首次发现玉器以组佩形式出现，进一步表明了殉葬者和墓主身份绝非一般。大量的龙形玉器，则说明战国时代，楚国文化已充分中原化。

有人判断，熊家冢的墓主可能是楚惠王、楚简王两人中的一位，也有人认为墓主应是楚悼王。

无论如何，楚悼王之后，楚国又一次进入了繁荣、辉煌的时期，取得了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全方位的卓越成就。最能反映这一时期楚国经济发展水平的，是战国楚墓中出土的大量漆器和丝绸。

战国时代，贵族们争奇斗巧，他们厌倦了笨重的青铜器，喜欢上了轻便而美丽的漆器。漆树主要生长在南方，所以楚国得天独厚。楚国髹漆工匠们的技艺精湛，楚式漆器程序复杂、工艺精细、色彩丰富（楚人能调制出红、黄、蓝、绿、金、银等彩漆，色调比中原漆丰富多彩得多）。楚国贵族对漆木器的喜爱到了“生死不离漆”的地步，几乎生活中每一处都离不开漆器。生活用漆杯、漆碗、漆簋、漆豆、漆盒、漆卮、漆盘、漆勺、漆方壶、漆案、漆俎、漆几、漆杖、漆箱、漆床，娱乐用漆鼓、漆瑟、漆琴、漆竹笛，工艺摆设有漆鹿、漆座屏，丧葬用品有漆镇墓兽、漆木俑、漆棺等，林林总总，种类异常丰富。目前湖北发现的战国漆器有70余种，数量达5000余件，为全国之最。这些漆器造型夸张奇特，色彩热情强烈，纹饰飞扬流动，画面诡谲莫测，大都属于艺术珍品。比如“漆羽人”，人形的上身，却有着鸟的尾巴和爪子，腿上还依稀刻画着鳞状的羽毛，羽人立于一只凤鸟的头上，凤鸟又站立在蟾蜍形底座之上，象征着对自然的崇拜以及对天的敬畏，是楚国巫文化的见证。20世纪50年代长沙五里牌出土的一件彩漆虎子则说明了贵族们日常生活用品制作得多么精致用心。这件彩漆虎子用整木雕成，虎昂首匍匐，双眼圆睁，两唇张开，四肢粗壮，臀部肥圆，尾反卷连接后脑成为把手，整体雕刻构思巧妙，线条流畅圆浑，反映当时楚国漆器工艺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楚国贵族们在追求器物的精美时，有时甚至不那么在乎器物的实用性。比如前文提到的浮雕兽面纹漆木案，图案之繁复，镂刻之精美，登峰造极。然而，案是用来置放食物的，这样一座大部分是浮雕、只有两小块光滑平面的大案，显然只能用来摆两件小小的装饰物。

湖北江陵望山1号墓出土的一件漆屏风，长51.8厘米，高仅15厘米，却雕有51个动物，有大蟒20条，小蛇17条，蛙2只，鹿、凤、雀各4只。它髹黑漆底，以朱红、灰绿、金银漆彩绘凤纹等，真可谓巧夺天工。楚国贵族们为了追求生活品位而不计成本由此可见。

除了漆器，楚地出土的丝织品，更能体现楚国贵族生活的奢华。

1982年1月，荆州博物馆接到报告：马山砖瓦厂的工人取土时发现了一处古墓葬。考古人员随即赶往现场。2月4日，在无数双眼睛注视下，内棺盖被揭开，满满一箱色彩艳丽、灿若云霞的丝绸出现在众人眼前。

由于丝织品中含有丝蛋白，容易腐烂，很难在古墓中长期保存，完好的早期丝织品在考古过程中极少发现。荆州当时已经发掘了几千座古墓，但在数以万计的出土文物中，珍贵的丝织品却只是偶见残片。

而这次发掘的墓葬中，死者身上包裹着一层层共13件衣衾，除了主人脚上麻鞋的底和表层以外，其余全部都是丝织品。专家共在墓中发掘出衣物35件，种类囊括了绢、纱、罗、绮、锦、绣等几乎所有的丝绸织造品种类。这是中国历史上，年代最久远、保存最完好、数量最多、最精美的一次丝织品发现。小小一座古棺，堪称一座楚国“丝绸库”。

对龙对凤纹浅黄绢面绵袍堪称荆州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这件国宝很长时间没有公开展出，一直被小心谨慎地采用充氮气、抽真空等方法珍藏在文物保管库里。这件衣服材质轻柔，刺绣花纹美妙绝伦，领缘和袖缘镶着动物纹复合绦带，襟和下摆缘用大菱形纹锦装饰，体现了楚人神奇浪漫的艺术风格。马山1号墓的主要价值在于它体现了古楚国在丝织工艺上的高度的丰富多样性。专家介绍，这件绵袍的价值主要体现在它工艺精湛的“锁绣”技艺上。这是一种不同于苏绣，也不同于任何其他我们所熟知的织绣方法的技艺，所采用的绣线代表着非常高超的工艺水准。研究人员取出一根丝线，放在显微镜下仔细观看，这一根肉眼看起来已经细到不能再细的丝，竟然是由更细的丝线编成辫子组成的。古代的楚人，就是将这些极细的丝线用锁绣的方法，一气呵成，将纹样绣在了自己的衣衾之上的。

从马山1号墓丝绸的发现来看，当时的楚国可能已经掌握了古代丝绸全部种类的织造方法。密度最大的绢面达到了经度每平方厘米158根，纬度每平方厘米70根，超过了今天由现代机器生产的常用织物的密度。

这些丝织品不仅制作精细，而且往往绘有艳丽华美、奇幻飞动的图案。比如有一件绚丽夺目的龙凤虎纹绣罗单衣。它精美的刺绣图案展现了一幅有趣的画卷：凤凰有着夸张绚丽的花冠，一足后蹬，作腾跃状，另一足前伸，扼住下方龙的颈部；凤的一翅扇中一龙之腰，另一翅扇中一虎之腰。以一敌三的凤凰，神情悠闲，胜似闲庭信步，整个搏斗场面充满了力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