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崛起楚国的衰落和秦国的(一)
一
月盈而亏,盛极而衰,是中国历史自古以来不变的规律。即使是以象征生生不息的凤凰为图腾的楚国也不能例外。
楚国衰落的伏笔,其实早在它达到极盛前就已经埋下:吴起那次著名的变法未能彻底,就已经注定了楚国将在国际竞争中落后。
吴起的改革针对楚国的时弊,在短时间内取得了明显的效果,但因为变法中途而废,楚国政治顽疾只是获得了时间上的短暂缓解,过了几十年,在宣威盛世过去之后,贵族势力又一次自然增长到国家不能承受的程度。
二
“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而富强”(《韩非子·问田》),吴起变法的失败,使楚国走上了下坡路。
与楚国的变法半途而废比起来,其他国家的变法大都成功了,特别是秦国。
公元前361年,秦孝公即位,之后重用商鞅实行变法。商鞅在秦国都城的城门前,立了一根三丈高的木柱,创造了一个“徙木立信”的成语,由此拉开了他的改革大幕。
在各国的变法当中,有许多近乎相同的原则。比如商鞅变法在许多方面,几乎是吴起变法的翻版。就说这个“徙木立信”吧,分明就是抄袭吴起“徙辕立信”的典故。据《韩非子·内储说上》载,吴起在魏国做将军时,曾经在城北门外放了一根车辕,下令说,谁能把车辕搬到南门外,就厚加封赏。人们都感觉这是玩笑,半天没人去动那根车辕。后来一个傻乎乎的士兵说这有何难,扛起车辕搬到了南门外。吴起当场赏赐给他大笔钱财,士兵们因此知道了吴起说话算数。吴起便趁热打铁下了一道命令:明日谁要是先攻入秦国的岗亭,就封谁为国大夫。士兵们第二天个个奋勇当先,很快就攻下了秦国的岗亭。商鞅“徙木立信”显然是从这个故事受到的启发。
至于商鞅变法的其他方面,也与吴起变法几乎如出一辙。战国时代各国变法的重点都是:打击贵族阶层,调动其他阶层的积极性;鼓励耕战,发展生产,以提高政府的收入,富国强兵;严刑峻法,强调法令的权威性。甚至商鞅为统一思想,控制舆论,“燔诗书而明法令”(《韩非子·和氏》),也类似于吴起的“破横散纵,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战国策·秦策三》)。因此,我们可以说,商鞅变法是吴起变法的升级版和扩大版。
它们的不同,只不过是一个成功了,而另一个基本失败了。秦国实力本来一直弱于楚国,它一直是追随于楚国后面的忠实盟国。然而,两次结果不同的变法,决定了秦国迅速超越楚国,并且最终吞并楚国,统一天下。
三
两次变法一成一败,表面原因是吴起变法遇到了楚悼王的猝死,而商鞅变法则得到了秦孝公更有力、更长久的支持。其背后的原因,却是秦国和楚国这两片气质不同的土地,与法家文化的契合程度不同。
从表面上看,在天下各国中,秦国与楚国是最相似的。
正如本书开头所述,楚人的祖先祝融传说是颛顼的后代,秦人也自称是颛顼的苗裔,与中原国家同是炎黄子孙。当楚国在中国南方“以启山林”时,秦人则在西北“逐水草而居”,“杂戎翟之俗”。两国都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形成了顽强进取的精神,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民族文化。和楚国一样,边疆小国秦国也一直得不到中原文明的承认:“秦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翟遇之。”(《史记·秦本纪》)
两国的区别只是秦国比楚国还要落后,蛮夷化的程度还要深。
秦国的地理环境远不如楚国。它处于荒凉的西北高原,物产稀少,人民生活贫困。《汉书·刑法志》这样描述秦国:“其生民也狭隘,其使民也酷烈。”秦国的立国和发展一直落后于楚国。楚国在西周初年就立国了,秦国直到东周时代才被封为诸侯国。犬戎进攻周王室之际,大部分诸侯不管不问,唯独质朴的秦人积极勤王,“战甚力,有功”,在战后又护送周平王东迁,因此秦襄公被感激涕零的周平王封为诸侯。和楚国以及齐、晋、鲁等老牌诸侯国相比,秦国参与诸侯竞争的历史短了整整一个西周的时代,大约迟了300年。因此,一开始,秦国比楚国还要受人歧视。“六国卑秦,不与之盟”——开会的时候都不叫秦国。西周秦人墓葬中的随葬品远少于楚人,而且大多数都是陶器,这反映出秦国早期经济文化远远落后于楚国。如果比较历史之悠久,物质之繁盛,文化之发达,秦国不能望楚人之项背。此时并无任何征兆表明秦国会成为战国统一运动的最后胜利者。
但是,在改革大潮中,秦国却能顺应时代,迅速成功。商鞅变法,使秦国发生了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变化,由此迅速崛起。那么,为什么是落后的秦国在列国变法中取得了最大的成功,而领先的楚国却失败了呢?一个主要原因在于他们对中原文明态度的不同。
四
和楚国竭尽全力中原化不同,秦人对中原礼乐文明一直不那么热衷。楚国的强大,是因为它背靠蛮夷,却不断向中原汲取文化力量。秦国自立国之初,就没有经历过充分中原化的过程。秦人长期与戎狄杂处,因此染上了浓烈的蛮夷气质。
与楚国人一样,秦国历代君主都有着特别强的奋斗精神,他们通过与中原国家交战,敏锐地发现了中原文明的弱点:那是一种过于文弱的、精致的、不适合战场的文明。
有一次,西戎的使者由余拜访秦穆公,两人之间发生了这样一次对话。
秦穆公问:“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然尚时乱,今戎夷无此,何以为治,不亦难乎?”(《史记·秦本纪》)也就是说,中原国家有诗书礼乐,现在还乱成一锅粥,你们西戎没有什么文化,治理起来是不是更难啊?
由余本是晋人之后,因为投身于西戎而被重用,因此他非常熟悉中原文化和游牧文化的区别。由余回答道:“此乃中国所以乱也。夫自上圣黄帝作为礼乐法度,身以先之,仅以小治。及其后世,日以骄淫。阻法度之威,以责督于下,下罢极,则以仁义怨望于上,上下交争怨而相篡弑,至于灭宗,皆以此类也。夫戎夷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也。”(《史记·秦本纪》)
在由余看来,诗书礼乐,正是中原国家混乱的原因。因为中原文化发展的规律,是国家富强后统治者多会骄奢淫逸,导致国家上层和下层分裂,造成内乱。而草原文化则不然。草原民族物质文化不发达,贫富差距也不大,他们以绝对服从为天职,具有高度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因此上下一心,很团结。
这一席话说得秦穆公如梦初醒,深以由余为贤,遂聘由余为宾客。从此之后,秦国的立国战略发生根本性变化,它不再致力于向中原发展,而是向戎狄发展,大力吸收戎狄文化。穆公时代开始伐戎,“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史记·秦本纪》)。《后汉书·西羌传》说,生活在秦地的少数民族,“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杀人偿死,无他禁令。……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堪耐寒苦,同之禽兽。虽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性坚刚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气焉”。秦霸西戎后,戎族在秦国人口中的比例上升,甚至在局部地区占有主导地位。西北少数民族的强兵良马成为秦军的有生力量;与西戎的融合,给秦人的躯体注入更多粗犷和野蛮,决定了秦人狼一样的性格。
因此,在战国七雄中,秦国文化是最独特的。它与中原文化有很大距离,很大程度上,它是一种草原文化。秦国和游牧民族一样,百姓停留在“淳朴忠厚”的半野蛮状态,尚武团结。“秦中士卒,以军中为家,将帅为父母,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战国策·中山策》)四塞之地的秦国很少受到外部文化的冲击和刺激,所以秦人整体文化素质不高,本土很难产生杰出人才,也明显缺乏楚文化的创造性。秦国的著名宰相,几乎都是从其他国家聘来的。这个国家不可能产生屈原那样富于想象力的文学巨匠和《楚辞》那样的鸿篇巨制,也无法产生像庄子那样洒脱飘逸、老子那样思想深刻的哲学家。
在战国七雄中,秦国文化是最野蛮、最缺乏人道主义精神的。正在中原国家渐渐改变殉人的野蛮风俗的时候,秦国却变本加厉。考古发现,秦武公死时,殉死者66人;穆公死时,殉死者多达177人。陕西凤翔雍城发掘出土的秦公1号墓,墓主秦景公,是秦穆公的四世孙,墓中被殉葬者竟有186人之多。被杀殉之人主要放置于墓室四周。一类是箱殉,共72具;一类是匣殉,共94具。箱殉是将殉葬者以绳索捆绑成蜷曲的形状,装入箱内;匣殉者被装入长2米、宽0.7米左右的薄棺材之内。另外,在墓室的填土中还发现20具人牲。
《诗经》中那首著名的诗歌《黄鸟》说:“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大意是说,黄雀鸟啾啾鸣叫声凄凉,飞来停落在枣棘上。让谁陪着穆公去殉葬?子车家老大名奄息。就是奄息这个百里挑一的勇士豪杰,今天面对白骨森森的殉葬坑,仍然恐惧得颤抖心悲凉。那高高在上的苍天啊,我们的良人被无辜地杀害了!
诗中提到的子车氏三子奄息、仲行、针虎兄弟,时人称为“车氏三良”,是当时著名的勇士豪杰,都是为秦穆公殉葬而死的。《史记·秦本纪》载,秦穆公死,“从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舆(车)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针虎,亦在从死之中。秦人哀之,为作歌《黄鸟》之诗”。
在战国七雄中,秦国也是最功利的。西北少数民族的生产关系比较简单、原始、纯朴,所以他们直接以追求生存、积累财富为目的,很少加以掩饰。因此秦人比楚人更醉心武力,崇拜强权。他们偏重物质利益,崇尚集权,质朴直接。在一个外交场合,秦昭王母宣太后竟然以床笫间的事来譬喻秦韩两国利害关系。《战国策·韩策二》说:“楚围雍氏五月,韩令使者求救于秦,冠盖相望也,秦师不下崤。……宣太后谓尚子曰:‘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支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这番话其他国家的贵族是绝对不可能讲出来的。率直的秦穆公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他将宫殿命为“霸城宫”,将河流改名为“霸水”。司马迁评价秦国文化说:“今秦杂戎翟(狄)之俗,先暴戾,后仁义。”(《史记·六国年表》)秦穆公之后的历代统治者,也有着其他国君罕有的强悍气质。例如,秦孝公因为被人瞧不起而愤然喊出:“诸侯卑秦,丑莫大焉。”(《史记·秦本纪》)他们效法秦穆公,确立了军事征服、霸有天下的发展路线。
事实证明,后发优势是秦国统一天下的主要原因。历史短,文化浅,礼治传统不完备,反而成了秦国发展壮大的优势。因为文化包袱轻,所以秦国在列国之中改革精神最强烈。那些老牌强国深受西周宗法制度的束缚,用人凭血缘,看门第。只有秦国君主能够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怕别国嘲笑,四处招揽人才。
百里奚在楚国以放牛为生。秦国的谋臣公子絷向新即位的秦穆公举荐百里奚。秦王大喜,想派人前去带重金迎请百里奚。公子絷说:“楚王因为不知道百里奚的才能,才让百里奚养牛。若用重金聘他,那不就等于告诉别人百里奚是千载难遇的人才吗?您可以用一个奴隶的市价,也就是五张黑公羊皮来换百里奚。那样楚王就一定不会怀疑了。”百里奚来到秦国后,马上就被拜为上大夫。秦人称百里奚为“五羖大夫”。羖,就是黑公羊的意思。
从商鞅变法开始,秦国的著名宰相,几乎都是从其他国家聘来的。正是这些外来的人才大幅度改革了秦国的内政外交,让这个落后国家获得了巨大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