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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屈原改革失败

公元前329年,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一代雄主楚威王去世,其子楚怀王即位;另一件是魏国人张仪来到秦国,不久成为相国。这两件事为以后中国历史的发展埋下了深远的伏笔。

即位这一年,楚怀王大约30岁。在楚威王羽翼下一帆风顺地成长起来的这位天潢贵胄,性格宽厚、率直和天真。他有着楚国国君传统的责任感,却缺少了一些在战国这个严酷时代生存所必需的狡诈和城府。

楚怀王刚刚即位之时,楚国疆域广阔,国力强大,看起来很有希望与秦国一争高下。在他登基前不久,楚威王刚刚灭了越国,楚国在面积上已经成为当时的第一大国。与此同时,在经济上,楚国物产丰饶,国库充盈。正是凭借这种强大的国力,即位伊始,楚怀王取得过军事上的胜利。《史记·楚世家》记载:“六年,楚使柱国昭阳将兵而攻魏,破之于襄陵,得八邑。又移兵而攻齐,齐王患之。”即位之初,楚怀王雄心勃勃,力图有所作为,所以他重用20多岁、才华横溢的屈原,令其“造为宪令”,展开变法。

屈原出身王族,正如他在《离骚》中所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因此,他对国家有着强烈的责任感。他天资聪颖,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得到了楚怀王的重用,20多岁官位就高至左徒,也就是副宰相。“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屈原虽然如此年轻,但是因为熟读历史,又多次出使他国,对国际形势和楚国的政治弊端认识得很清楚。

就在秦国国势蒸蒸日上之时,楚国走上了下坡路。楚国统治者们恃富而骄,恃大而惰,陷入了“虽有富大之名,其实空虚”(《战国策·魏策一》)的困境。贪图享受、追逐私利的权贵集团畸形发展,成为楚国越来越沉重的负担。

权贵们成天想的就是比富斗奢。楚国贵族们的奢华和享受,是很多国家所不能比的。《战国策·齐策三》中有一个例子:“孟尝君出行国,至楚,献象床。”外国来一使者,楚国就轻易送一张贵重的象床,可见当时楚国之富,也可见楚国上层社会的奢侈程度。张正明说:“楚人做出给马用的错金镂银大型铁带钩来,也是浮华的表现。”(张正明:《楚墓与秦墓的文化比较》)

早在宣威盛世中,楚威王就表达过自己的忧患,他发现楚国的贵族对国家的责任心已经不再强烈,把国家的事情放在了脑后。

《战国策·楚策一》有一段楚威王与莫敖子华的对话。楚威王与子华谈论前朝的忠臣,楚威王问子华:“自从先君文王以至不谷之身,亦有不为爵劝,不为禄勉,以忧社稷者乎?”也就是说,从先祖楚文王到现在,有多少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不是为了封爵而为国家肝脑涂地的大夫?莫敖子华列举了令尹子文、叶公子高等人。楚威王听后叹息不已:“此古之人也,今之人焉能有之耶!”唉,这些都是先代的人物,今天朝中,一个这样的人也没有了!

到了屈原的时代,楚国贵族更是沉醉在享受和欲望当中,进取心越来越弱,腐败越来越深,国家大事根本不放在心上。公元前308年,秦国攻韩,楚师接受韩国请求出救。统帅景翠却同时收受秦、韩两国贿赂,佯装救助而实则观望。因此,楚国在国际战争中经常受挫,在国际外交舞台上一筹莫展。

在这样的背景下,屈原登上了历史舞台。

屈原认识到,楚国正处于这样一个关键点:如果楚国能够认清大势,深入改革,以楚国的国力基础,还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楚国虽然没有像秦国那样因为变法而脱胎换骨,但是原本雄厚的基础还在,除秦国外,仍然没有国家能与它抗衡。据《战国策·楚策一》记载,楚国当时的兵力号称“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只有秦国能与它比肩。

在战国中期之后,国际形势已经明朗:天下最强大的两个国家,就是秦和楚。《战国策·楚策一》云:“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李学勤说:“战国中晚期,天下的重归统一已成为历史的必然趋势……楚国灭国最多,疆域广阔,事实上已统一了东南半壁,在秦灭六国前,影响最为深远。”(李学勤:《中国古代文明十讲》)如果楚国能重新走上上升轨道,那么,最后统一天下的,有可能是楚国而不是秦国。

但如果楚国仍然在歌舞升平中沉醉下去,那么必然会被秦国甩到身后。楚国灭亡的命运也就难以避免。

因此,屈原在楚怀王的支持下,开始了自己的改革计划。

屈原的改革,从人才选拔机制入手。战国时代,各国都争相延揽人才,而王族掌握大权是楚国的惯例,所以楚国很少真正重用外卿。齐国名将田忌南下楚国,只被安置在闲地,“封之于江南”。魏相惠施逃到楚国,楚国干脆不予收留,将他送到了宋国。唯一一次任用吴起,吴起也很快被权贵集团杀死。不仅如此,权贵集团在本国人才中也只任用听自己话的庸人,而那些有进取心的人杰纷纷被排挤出国,因此出现了著名的“楚材晋用”的成语。其实,除了“楚材晋用”外,还有“楚材秦用”。我们可以列出一串长长的流失到外国的楚国人才名单:伍子胥、文种、范蠡、百里奚、甘茂、魏冉、李斯……有学者统计,从秦武王设立丞相一职,到秦始皇时代,秦国共有丞相21人,其中楚国人竟然占了三分之一,而甘茂、魏冉、李斯三人,尤其是春秋战国时代超一流的人才。这些优秀人才不仅流失他国,而且几乎都给楚国带来了极大的打击——伍子胥助吴国攻破楚都,原来在楚国上蔡看守粮仓的小吏李斯后来更帮助秦始皇消灭了楚国,统一了天下。

所以,屈原的改革方案很明确,那就是“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离骚》),“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惜往日》),也就是举贤任能,立法富国。屈原要继续吴起未完成的任务,第一要打破贵族重臣垄断仕途的局面,不避卑贱,唯才是用。第二要追赶各国潮流,实行明确的法治,重新修订法律,使全国上下政令统一,从上到下令行禁止。不过楚国的文化土壤,决定了屈原的政治理想要比法家更富人文精神。他制定的法度虽然严明,却并非商鞅式的严刑峻法,他把自己的政治理想命名为“美政”。如果这次改革能成功,楚国很有可能会脱胎换骨,再度强大起来,中国历史的发展很可能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面貌:如果楚国统一中国,中国社会可能不会出现焚书坑儒这样的文化大毁灭,不会出现“以吏为师”“道路以目”的思想禁锢,也不会出现徒刑遍地、民不聊生的秦朝暴政。很多学者假设过这种可能。比如李学勤说:“可以设想,如果不是秦国,而是楚国统一全国的话,《鹖冠子》一类的政治设计可能付诸实现。”(李学勤:《中国古代文明十讲》)

这次变法,可以说是楚国的最后一次机会。

屈原的名作《离骚》描述了他追求政治理想的热情:“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他发誓趁年富力强,大显身手,改革法度,弃旧图新;“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为了楚国的强盛,他奔走操劳,希望君王能赶上前代圣君的脚步,并主动承担起开路先锋的重任。

然而,楚国的政治惰性很难撼动。朝廷重臣争权夺利,倾轧不休,没有人为国家前途考虑。屈原的改革,势必影响权贵们的利益,因此受到了权贵们毫不迟疑的反抗。以上官大夫和郑袖为代表的贵族立刻施展他们娴熟的污蔑诋毁手段。“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受王命起草法律,上官大夫想要提前看看,屈原不同意。上官大夫于是在楚怀王面前进谗言说:“这些法律是本着您的指示起草的,但是臣民们不知道。屈原总是对外宣称,这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楚怀王很生气,因此疏远了屈原。年轻且没有政治经验的屈原迅速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从左徒改任三闾大夫,只管宗族、祭祀之类的礼仪性事务,不能再参与军国大事的决策了。

历史的真实也许并非如这些历史记载这样富于故事性。事实上,楚国贵族存在三大家族:屈、昭、景。他们在楚国历史上势力呈相互交替的状态。屈姓一族的黄金时代是在春秋中晚期,进入战国,屈氏已经开始没落,很少有人能进入统治中枢。昭氏代之而起,占据了几乎全部要津。很多学者认为,楚怀王疏远屈原,并非如传统史论所述,是被谗言所惑。而是他破格任用屈氏一族的屈原,破坏了官场原有的生态结构,遇到了昭氏一族的强烈阻力,才导致了屈原被罢免。

我们无法准确地复原历史,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楚怀王无力对抗权贵集团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在政坛根基不牢的屈原迅速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他的改革事业也就此中断。一心报国的屈原悲凉地写下这样的诗句:“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所作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九章·惜诵》)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在各国争相变法而日新月异的同时,楚国政治却沿着旧节奏缓慢地继续走下去。权贵集团的惰性和内争,断送了楚国最后一次自救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