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如今年冬:雾中行走的孤独(1)
十一月的黎明,记得那时我还在上初中,从家里走路去学校,常要穿过一场大雾。
村里很安静,鸡还没醒,狗也不作声,熟悉的房屋浮在雾中。几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隐约感觉路有点摇晃,但走在上面,脚步却很稳。
在雾中行走,你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直到路叫你转弯。雾中出现的事物,一棵树,一块石头,都带有突然性,转瞬又隐没于雾中。
走在雾中,只能靠聆听,以声音来辨认,那方说话的是谁,这边窸窣的是什么。因为看不见,万物全都伸长了耳朵,路、麦田、树、水渠、雾,我在倾听它们的时候,它们也都在倾听我。
大雾抹去了万物的边界,消融了时间和空间,我仿佛漫游在梦的奇境,仿佛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然而,雾渐渐散了,学校出现在眼前。
雾行三十里
早发
[唐]韦庄
早雾浓于雨,田深黍稻低。出门鸡未唱,过客马频嘶。树色遥藏店,泉声暗傍畦。独吟三十里,城月尚如珪。
雾有浓有淡,似细雨,似轻烟,朦朦胧胧,浮浮冉冉。
诗人韦庄这天凌晨出发,踏上大雾弥漫的征程。启程很早,且在雾中穿行,给了他一段独特的生命体验。
浓雾,怎么个浓法?不说能见度多低,而说“浓于雨”——比雨还浓,不仅能见度低,而且还会湿人衣。“早雾浓于雨”,早早起来,发现浓雾弥漫,你一定会惊讶。别忘了,诗开始于惊讶。
“田深黍稻低”,这句也是雾带来的奇妙感觉。浓雾中,一切都像悬浮于虚空,田地因此变深,黍稻也在雾的掩映下,显得愈发低沉。诗人并没有评判雾是好还是不好,他只是觉察到这个神奇的体验。说得再透一些,即他体验到雾对物象带来的变形。
不论任何事物,风雨雷电,或是一场大雾,只要敞开心灵去接纳,都可以丰富我们的生命体验。终其一生,我们真正拥有并能带走的财富,不是忙碌或盲目追求的那些目标,而是所有的生命体验。
雾对事物边界的消融,对空间的混沌和变形,都能给我们以新的眼光,使我们对熟悉的世界重作陌生的打量。
“出门鸡未唱”,鸡未唱,足见出门之早。鸡鸣晓色动,也就是一天的开始。鸡还没有啼叫,人已出门踏上征程,与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同其悄怆。
“过客马频嘶”,浓雾寂静的清晨,马嘶尤为惊心。
接下来两句是途中的低语:“树色遥藏店,泉声暗傍畦。”客店或酒家,隐于雾中,仅能依靠朦胧的树色辨认,看不见水,循泉声可知,水正傍着畦圃细细流淌。这两个温情的细节,让我们感觉到,雾虽然阻隔了视野,事物却暗地里彼此依偎。
尾联不可大意。“独吟三十里,城月尚如珪”,不知诗人韦庄是否意识到,这两句触及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即雾中如何感知空间和时间。也许他写下这两句,想说早发之早以及雾之大,且行且吟三十里,月亮仍然如珪悬于天上。但我相信,他的直觉已探测到更深层的秘密,虽然他本人当时可能尚且不知。
为什么“独吟”?我们想象一个人在大雾中骑马,不能疾驰,只能慢慢地走,而且走在一个狭小的可见范围内,天又迟迟不亮。这种感觉可能像在跑步机上,一直走一直走,却一直在原地。但诗人知道他在走,知道天总会亮,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独吟倒是不错的消遣。
如果一直走在雾中,看不见周围的地标,人会完全失去空间感。时间感也会混乱,因为有雾,天色模糊,你怎么知道走了多久?诗人是看月亮,要是没有月亮,恐怕只能靠感觉了。秘密就在于此,雾迫使你重新思考:空间和时间真的存在吗?
一首咏雾诗
咏雾诗
[南朝]萧绎
三晨生远雾,五里暗城闉。从风疑细雨,映日似游尘。乍若飞烟散,时如佳气新。不妨鸣树鸟,时蔽摘花人。
梁元帝萧绎写过很多咏物诗、咏物赋,这些诗赋不言志不载道,纯粹为了歌咏物本身,为了语言的美,为了文学而文学,也就是今之所谓纯文学。正统文学史观认为,南朝咏物诗赋大量铺陈藻饰,内容空洞,没有多少思想价值。然而,诗有没有思想,要不要言志,该如何载道,在评判之前,是不是首先得弄清楚什么叫思想,什么是志,载什么道?概念的界定,是展开讨论的前提,否则自说自话,毫无意义。咏物诗究竟是玩物丧志,还是格物致知,取决于作者如何看待物。
物是什么?二元对立的世界观告诉我们,人作为认识的主体,是主观的,物作为对象,是客观的。但是,划分主观和客观的依据又是什么?如果是感知和思维,又如何确定物不具有感知和思维?而如果感知和思维就是主观,那么人工智能也是主观吗?主观意味着主宰吗?客观意味着真实吗?一只想象中的苹果,与一只放在桌上的苹果,当我吃掉了后者而前者仍然存在,请问哪只苹果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