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鬼诗:沉迷死亡意象的古典诗人(2)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这两句诗似有故事。古乐府《苏小小歌》辞曰:“我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亦是替她的红颜薄命惋惜。李贺或在想象苏小小,或在想象他自己及其他仰慕者于苏小小墓前,欲结同心而满目冥漠,野草萋迷,草花如烟,剪即萎靡。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以四个比喻铺开想象,把墓地由一个死寂凄冷的物理空间,幻化成空灵如生的情感空间。苏小小虽死,但她似乎仍活在芊芊绿草、亭亭青松、阵阵清风和泉水叮咚之中,她仍活在一切美好的事物之中。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从前的油壁车仍在等候她,却不见她来,墓地上飘着点点鬼火,如冷翠烛,阴阳相隔,徒费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西陵风雨,仿佛仍听得见渺茫的歌吹。《九歌·山鬼》与之颇类,其末二句“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亦凄恻荒凉,似鬼魂离场,消隐于一片风雨声中。
亦仙亦鬼的神女
巫山高
[唐]李贺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苏小小墓》语言凄美,毕竟是惋惜苏小小香消玉殒。《巫山高》语言奇峭,正如巫山的鬼斧神工。
《巫山高》原为汉代鼓吹铙歌十八曲之一,后成为乐府旧题。自南北朝以来,以《巫山高》命题的诗作颇多,情旨或伤天涯行旅,或咏楚怀王梦遇神女之事。李贺此诗亦咏神女故事,但辞与意都更为奇诡。
起句写巫山高峻,气势之险扑面而来:“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李贺一生从未到过巫山,但没关系,他在前人的诗中已想象过巫山。写《巫山高》时,他以天纵奇才,把心中的巫山创造了出来。仅“插”“翻”“曳”三个动词,就比很多到过巫山的人,更准确地传递出了巫山的精神。
且看梁元帝萧绎的《巫山高》:“巫山高不穷,迥出荆门中。滩声下溅石,猿鸣上逐风。树杂山如画,林暗涧疑空。无因谢神女,一为出房栊。”未免太风景如画了吧?
再看唐代张九龄的《巫山高》:“巫山与天近,烟景长青荧。此中楚王梦,梦得神女灵。神女去已久,云雨空冥冥。唯有巴猿啸,哀音不可听。”亦是静态,诗句未免有些平庸?
到过巫山的人,不论山行还是乘船,见两岸连山隐天蔽日,江水深不见底,往往不喜而惧。与很多诗人的《巫山高》相比,只有李贺这几句写出了巫山的可怖,且又添了一层神秘气息。
“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凉风吹来,这是楚王的鬼魂在巫山寻梦。游魂多是乘着风的,随风东西,四处飘荡。晓风飞雨,自然是神女显灵,宋玉在《高唐赋》中写神女临别时曾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李贺在此别出一境,神女不但化作朝云暮雨,且“生苔钱”。苔钱就是石上圆圆的苔藓,也许是幽冥世界留下的一些证据,也许只是时间腐蚀的斑痕而已。
“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瑶姬就是巫山神女的名字,相传为赤帝之女,死后葬于巫山之阳,楚怀王与之梦遇。梦中一别,一去一千年,何时再见?猿声一代代衰老,山上长满实心的筇竹,紫丁香寂寥着如梦的哀愁,何处是那牡丹亭上三生路?
神女从梦中辞别后,楚怀王旦朝视之,诚如神女所言,故为立祠庙,号曰“朝云”。神女祠立在极高的山峰上,所以李贺说“古祠近月蟾桂寒”,“近月”在这里并不浪漫,却是十足的荒寒。
“椒花坠红湿云间”,紫红的花椒子实坠于湿云间。如果花椒的芳香暗寓招魂,那么最后一句的凄冷意象,似乎在说寻梦幻想破灭,唯有死亡。当然,整首诗也只是李贺自己的幻想。
幻想与诗情
盖系天性使然,李贺写诗句法怪异,意象幽森,用字奇僻,诗集中“冷、湿、寒、残、鬼、瘦、老、哭、坠”等字随处可见。晚唐诗人杜牧在《李贺歌诗集序》中评李贺诗曰:“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辞”即文字修辞,“理”指思想感情。杜牧的评价可谓中肯。
李贺诗确有《楚辞》遗风,富于奇丽幻想,文字修辞更加诡异。然而如果对比《巫山高》与《山鬼》,不得不说,二者境界大小高下立判。屈原的幻想虽奇,但给人以极美的印象,又有飘逸高远之致,而李贺的幻想给人的感觉不是美,而是怪且晦涩。究其原因,应如杜牧所言,李贺诗的短处在于理之不及,即缺乏人情味。李贺诗或可在文字上给人以新鲜的刺激,但没有人情味的奇异幻想,无法真正感动人的内心,因此不耐寻味,只可偶尔读读。
顾随先生在《中国古典诗词感发》中说李贺只是怪,“没有诗情,若不变作风,纵使寿长亦不能成功好诗。诗一怪便不近人情,诗人不但要写小我的情,且要写他人的及一切事物的一切情,同情。花有花情,马有马情。人缺乏诗情即缺乏同情。诗人固须有大的天才,同时亦须有大的同情”,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