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对世界的双重认识:经验世界与本质世界(2)

拿古代中国来说,控制下雨的神秘因素,有时被认为是神祇,有时被认为是祖先神灵,有时被认为是神兽,有时被认为是基本的物质构成要素,有时还被认为是怀有神通的修道之人。这些神秘因素无论被视作什么,它们的共性都是可以回应人对降雨的要求。这就让不能被理解的下雨现象顺利地与可理解的生活环境成为一体,指导着人们根据这个理解进行雩祀等祈雨活动。

祈雨的例子充分说明,我们有一种把生存环境中所遭遇的一切事物可理解化的本能倾向;尽管很多时候,这种可理解化的操作未必能带来真相,纯粹是一种以人类为中心的设想。比如,即使真的有某尊神祇掌管着降雨,为什么其一定要以人类好朋友的形象出现,而且愿意保佑我们呢?有没有一种可能,神灵完全不关心人类,或者干脆视人类为需要消灭的对象呢?通常情况下,对那些与自己的生存关系重大但又未知的对象,人类总是按照自己的利益来设想。所以,人们不会把控制降雨的神秘力量设计成以破坏人类农业生产为目的的存在。即使在某些情境下,对未知对象的设想确实包含了对人的伤害——如玛雅人为了敬奉雨神恰克,会把年轻的男女投入祭祀井中溺毙——这种伤害仍然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利益。我们很难想象某种活人祭祀或人殉的对象是某个集体的绝大多数成员或领导者,因为人们对于未知事物的塑造总以保护自身的普遍利益为原则。

这种朴素的意识直接导致我们产生了这样一种认识:无论可理解还是不可理解,我们所处环境中的一切事物,在某种意义上都可以与人类处于同样的价值立场。先不必着急去反思这个认识是否带有自我安慰的性质,因为与自欺性所造成的缺陷比起来,它对我们了解人类思维的形成具有更重要的意义。这个意义就是,它把不可理解的部分导入了我们的思考体系中。这样一来,就在可以理解的世界之外形成了一个不能理解但是可以思考的新世界。这里所谓的“理解”是指对事物清晰而彻底的认识,“思考”是指在得出最终答案之前对某事物进行的新知上的探索活动。

我故意用这两个词形成一种叙述上的对照,是想说明,尽管无论何时,无法理解的对象都客观存在着,但完全认识不到它的存在或者完全放弃对它的思索,会使人类的思维处于相对低端的水平。与之相反,如果把无法理解的对象纳入思考的范围,人类对世界就会形成一种双重的认识,这种认识的实质是在已获得的现象和结果的基础上寻找未获得的本质和原因,并认为后者比前者更具有决定性的作用。

得到这个结论,再反观毕达哥拉斯的世界观,我们就会发现他对灵魂真理的讨论正属于对不可理解对象的思考,而他对远离生活的哲学家与普通人的区分,也印证着人类思维对世界的双重认识。他显然认为,对具有决定作用的未知对象的探索是哲学家的任务。这似乎在暗示我们,哲学的兴起与这种对世界的双重认识息息相关。不过不要忘了,在祈雨的例子中,躲在可理解的世界背后的神秘因素,在某些情况下被设定成了神祇,这就表示与人类这种相对高级的思维相关的不仅有哲学,还有宗教。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曾说过:“一切宗教都不过是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在这种反映中,人间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间的力量的形式。”在经过上述的讨论之后,恩格斯的这句话就变得很好理解:“日常生活”是可以理解的世界,“支配”这个世界的“外部力量”是不可理解的更加本质的世界,“幻想”是对后者的思考,“人间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间的力量的形式”就是通过思考把不可理解的世界转化为最小限度的可理解的世界,使之与日常生活构成一体。

如此拆分理解这段话后,我们也要看到,恩格斯在其中给出了一个独特的观点:他认为宗教对不可理解的世界的转化是一种“反映”,也就是把日常生活中的一些要素换了一个说法,安置在不可理解的世界上。比如,把日常生活中人的婚姻关系投射到神的身上,认为神祇之间也有类似的关系,于是宙斯便配有妻子赫拉,玉皇大帝也配有王母娘娘。

不管怎么说,恩格斯的这段话表明,哲学并不是对世界所进行的双重认识的唯一受益者,宗教也同样在日常生活的基础上主张有某种更加根本的控制力量。从人类文化的发展史来看,一个可以肯定的事实是,在“哲学”这个概念第一次被使用之前的很长时间内,人类就认识到存在着一个不可理解的世界。在下面的讨论中,你将会看到,除了宗教和哲学,这种对世界的双重认识还关联着更加古老的思维方式。在对这些思维方式的追溯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哲学从人类心智世界孳乳而出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