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构建本质世界:个物崇拜、巫术、宗教(2)

举例来说,现存日本的中国商代晚期青铜器猛虎食人卣,造型是一只形似老虎的异兽把人抱在怀中,并张口欲啖。很多人直觉反应,这是先民借助“兽食人”的意象来表达某种恐惧。当代美国学者道格拉斯·弗雷泽在1967年出版的著作《中国早期艺术及其在太平洋地区的可能影响》中,从巫术的角度给出了另一种解释。他认为在这个造型中,人代表巫师,虎代表巫师幻化的“另我”。巫师的“另我”之所以是老虎,一方面反映了动物作为人类助手的意义,另一方面反映了巫师的阶级权力。

从这个观点来看,猛虎食人卣反映的不是兽对人的威胁,而是人对兽的统治。这表明,在巫术时代,人类面对自然的谦逊态度已经大打折扣,动植物已经从个物崇拜时的求助对象变为操纵的对象,这源自人类认为自己发现了一个更加神秘的魔法世界。

不过正如你我都心知肚明的那样,巫术奏效只是小概率的偶然事件,这就使得自认为掌握了魔法的人类在处理一些问题时,发现魔法并非总是那么有效。基于这种挫败的现实,人类不得不收起对自己的满满信心,重新考虑是否存在着巫术掌握不了的更加强大的力量。答案当然是肯定的。随着这一轮的考虑结束,人类运用不断成长的思维能力铸造了一个比巫术更加远离实际生活的体系:宗教。

很多时候,巫术与宗教的关系都是令学者头疼的问题。英国的人类学家詹姆斯·弗雷泽曾在他那本著名的《金枝》中,主张巫术的存在先于宗教。他说:“人在努力通过祈祷、献祭等温和手段以求哄诱安抚顽固暴躁、变幻莫测的神灵之前,曾试图凭借符咒魔法的力量来使自然界符合人的愿望。”从詹姆斯·弗雷泽的诠释来看,他认为在巫术时代,人对自然的态度是意欲控制和利用。那时人们相信自己有能力凌驾于自然之上,但到了宗教时代,自然的力量升级成为不可被控制的神灵,人对自然的索取态度也转变为对神灵的恭敬。

在这些区别中,詹姆斯·弗雷泽揭示了在宗教的设定下,比巫术更加强大的力量是神灵。后者与其说是一种力量,不如说是力量的拥有者,具有独立的立场与属性,不再与人保持那种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关系。在描述宗教中的神灵时,詹姆斯·弗雷泽说:“统治世界的力量,究竟是有意识的和具有人格的,还是无意识、不具人格的?宗教,作为一种对超人力量的邀宠,所认定的是两个答案中的前者。”

对于詹姆斯·弗雷泽把人格神视为宗教重要标志的观点,学界也有反对的声音。与他几乎同时代的法国社会学家杜尔凯姆便主张:“并非所有的宗教力量都是从神性人格中产生的,很多膜拜关系的目的也不是将人与神祇联系起来。”这两种见解的差异来自对宗教的定义,更具体地说就是宗教是否只是对人格神的崇拜。杜尔凯姆扩大了定义的范围,认为对神秘力量的崇拜也可算作宗教,这就在某种程度上把巫术的部分内容划分给了宗教。这两种定义在各自的学术标准上都可以成立,不过为了便于我们标记人类思维的成长阶段,请允许我暂时在詹姆斯·弗雷泽的狭义标准下使用“宗教”这个概念。

宗教时代的到来,导致人在处理与自然的关系时自行让位。反映在人的思维上则可以说,宗教使得人对未知要素的设定从神秘力量转变为神秘存在。前者作为一种无立场的能力,是人类可习得的或者为某些特别的人类生来所具有的一种禀赋,它虽然有神秘的属性,但毕竟可以为人所使用。后者作为一种有立场的存在,是完全不受人的影响并可以按照一定的准则决定人类祸福的掌控者,其神秘属性是人类无法理解也无法模仿使用的。宗教神灵的出现,说明人类彻底塑造了一个隔绝自我的未知领域,即神的世界。

至此,对于世界的双重认识已经完全成熟。在这个双重认识中,我们仍然可以发现人类试图理解生存环境的意图。虽然人无法染指神的世界,但仍可以通过祈祷、祭祀等信仰行为实现与神的沟通。虽然神灵有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目的,但它还是会在百忙之中帮助那些听话的人类。

这就是说,无论神灵多么不可被理解,我们仍然可以确定以下三点:第一,神灵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即不可理解的世界中亦像现实世界一样,有运行法则;第二,人可以和神灵沟通,即不可理解的世界并非绝对封闭,而会在某种情况下向人类敞开;第三,神灵是人类生存的导向,即不可理解的世界在价值上优于现实世界。如此设定宗教,则说明:一方面,人类相信存在一个完全超越日常生活的不可理解的世界;另一方面,人类又隐隐认为这个不可理解的世界可以和可理解的世界产生交集。

于是,随着宗教时代的到来,人类完全学会了用建构未知的方式来应对未知。后一个“未知”是指人类生存环境中客观的无法认识的领域。前一个“未知”是指人在思维中主观塑造的虽然神秘高级,但仍可进行思考的领域。前一个未知领域为哲学思考的出现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