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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神跌落人间:从宗教到哲学(2)

在两河流域和埃及的这些神话中,我们明显可以发现,神灵具有和人类一样的好斗、愤怒、嫉妒、爱恋等情感特征;而神灵的行为,如生育、任职、报仇等,也基本上和人的活动相同。坦白地说,作为现代人,在诸如上述人类早期文明的神话中,我们很难从神灵身上找到值得效仿的道德典范意义,和沉默寡言、拈花微笑的佛陀相比,两河文明和埃及文明的神灵似乎从来学不会控制自己的脾气或者情欲。这个特点在古希腊神话中被发挥到极致。

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古希腊神话的形成多少受到了埃及神话和苏美尔神话的影响。经过荷马的两部史诗和赫西俄德《神谱》的整理,古希腊神话形成了一个神祇众多、关系复杂的成熟体系。值得一提的是,在古希腊神话的内在脉络中,这个体系的形成与两大神族的“堤坦之战”有关,也就是宙斯率领的奥林匹斯神族与克洛诺斯率领的堤坦神族的战争。

故事的背景是,从混沌中诞生的第一位神灵大地之母盖亚创造了天空神乌拉诺斯,乌拉诺斯通过交合与盖亚生了十二位堤坦神和独眼巨人以及百臂巨人,但乌拉诺斯嫌巨人容貌怪异而将之囚禁。盖亚因此发动儿女堤坦神来反抗父亲,救出兄弟。最后克洛诺斯响应了母亲的号召,战胜了父亲成为众神之王。但掌握了权力的克洛诺斯害怕自己日后也被子女推翻,就在同样是堤坦神的妻子瑞亚生产之后把孩子吞食入腹。宙斯出生之后被瑞亚藏了起来,他长大后救出了被父亲吞食的兄弟姐妹,并率领他们向父亲发起了长达十年的堤坦之战。这场战争以奥林匹斯众神的胜利而告终,宙斯也因此成了新一代的众神之王。

奥林匹斯众神是古希腊人信奉的对象,这场发生在神域的战争可以看成是爱琴海地区宗教信仰系统的更新,即从迈锡尼时代或更早的米诺斯时代中人们所信仰的古老的神祇系统,向古希腊时代中人们所信仰的新神系统的转变。不过坦白说,希腊人所信奉的新神们似乎也没有为人间做出榜样的意愿,堤坦之战中所反映的那种家庭矛盾,在宙斯继任后仍在继续。众所周知,由于众神之王的多情和性格上的其他缺陷,奥林匹斯山上不断上演着女人争宠、兄弟阋墙、子女反抗等故事,就像黄金档里永不嫌枯燥的伦理剧一样。

其中颇具张力的一点是,从宗教的角度看,由于古希腊人用类似人间的家庭亲缘关系的框架整理了神祇系统,并赋予其充满剧情张力的故事内容,我们可以认为古希腊文明对宗教的体系化与成熟化做出了贡献,但从对世界双重认识的角度看,神域越与人间趋同,宗教所担负的象征未知世界的作用就越少。换句话说,本来神是人类意识到有不可理解的世界存在之后所进行的设定,但随着设定的愈发繁细,神的来历、生活、情感,甚至一些不光彩的秘密都被和盘托出,这就让不可理解的世界显得容易理解。当然,这种可理解性实际上促成了宗教与世俗生活的融合,即宗教从对未知世界的指涉中逐渐走出,而开始参与到古希腊人的生活中,现实而具体地指导着他们统领军队、建造神庙、发展竞技体育、创作艺术。可以说,宙斯虽然打败了堤坦诸神,但还是随着宗教的世俗化而陷落于人间。

诸神的陷落与人的扬升在宗教发展过程中是一体两面的。古希腊神话在产生人间倾向的同时必然伴随着人类的自我肯认。这就不难解释,为何在古希腊的文艺作品中,总是有着誓不低头的个人英雄形象,其中既有反抗宙斯解救普罗米修斯的赫拉克勒斯,又有不信神谕与命运斗争的俄狄浦斯。这些英雄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挑战了神祇的权威,虽然挑战的结果常不遂人愿,但仍然表明了人的主体性的昂扬。

通过前面的内容,我们知道这种昂扬在个物崇拜的时代结束后曾经发生过一次,那就是巫术时代人对于控制自然的自信。这样说来,人对自身地位的认知似乎是以一种波浪线条的方式前进着。当在波谷时,人们通常认为自己无法和不可理解的世界取得联系,于是不得不降低自己的位置而把未知的对象塑造成某种更加高级的存在;当在波峰时,人们则认为可以用某种方式和不可理解的世界取得互动,未知的对象通过人的努力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被掌握,人的价值因而得到彰显。另外,之所以会有波谷与波峰的变化,是由于人在对世界形成双重认识之后,总会处在“确立未知世界—探索未知世界—发现新的未知世界”的循环中。其中每一次发现新的不可理解的世界,都会降低人的信心,而随着探索的深入和对未知世界的逐渐了解,人的自信又会逐渐增强。

需要说明以下几点:

首先,这个图示中的文明标志都是由于与本书内容相关而被列举,这些标志并不能概括全部的文明进程;而且新的文明标志出现后,旧的文明标志也不会消失。其次,每一个波峰或波谷的内部,根据人的自我评价可以再细分为更小的波峰和波谷。比如在“前期宗教”阶段,又可细分为原始神话中人顺从神的波谷与古希腊神话中人反抗神的波峰。再次,“前期宗教”是指地域性的多神信仰系统,“后期宗教”是指全球性的一神信仰系统。后者的出现打破了哲学带来的人的价值的提升,使凡人重新匍匐在上帝或真主的脚下。最后,相对于宗教,科学总体来说是有助于人建立自信的,但之所以要在图示中区分近代科学与现代科学,是为了指出如今科学已从手段转化为目的,人因之有被科技奴役之危险。

如图所示,在前期宗教发展至古希腊而产生神灵的世俗化之后,哲学作为一种新的文明标志出现了。在进行了如此多的铺垫之后,我们终于可以谈谈宗教是如何引发哲学的诞生了。通过上文所例举的古希腊神话,我们已经知道在彼时人们的心中,神域已经不断向人间看齐,不再能担负代表不可理解的世界的任务,也正是在宗教世俗化的过程中,一种超越神祇的存在已经无声无息地孕育着。

不知你是否已经发现,在新旧神对立的堤坦之战中,相似的厄运不停地降临在古希腊神族中,大难不死的儿子总是在向自己的父亲发起挑战。就好像噬子的克洛诺斯终将被儿子击败一样,即使是神也逃脱不了命运的制裁。“命运”是包括荷马在内的古希腊史诗作者很重视的概念,他们在叙述神的故事时,认为在神域之上还存在着一个终极的宇宙秩序,无论人还是神,都要在这个秩序下活动。命运观念的出现让古希腊人意识到,神灵并非世界的绝对统治者,真正掌控这个世界的是某种非人格性的规律,它没有丰沛的情感,也没有杂多的事务,有的只是对自身的展开,且不受任何要素影响。

所以,在诸神陷落之后,古希腊人又设定了一个代表命运的规律来指涉不可理解的世界。在对这个规律的探索中,信仰的虔诚显然起不到任何作用。这时,一种新的工具被发现了,那就是人身上的理性——古希腊人开始认为,凭借自己的思辨能力,就可以慢慢了解那个比神还要高明的宇宙秩序,并且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已经创造了不少指代思辨结果的概念。从这些概念出发,一个思想体系被逐渐铸成,它就是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