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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质能与事物分离吗:柏拉图的“理型论”(1)

实际上,柏拉图在亚里士多德之前就触及了事物本质的问题,不过他的观点刚好和亚里士多德相反,柏拉图认为事物的本质并不存在于事物之中,而存在于事物之外。在柏拉图看来,具体的事物不断变化且存在差异性,我们无法从个体身上认识到事物的本质。比如,我养了一只全身黑色的法国斗牛犬,它胆小又腻人,十分怕水,对卷纸有着特殊的喜爱,即便不用柏拉图强调,我们也知道不能以它为标准来确定法国斗牛犬的本质。如果有一天,我养的这只法国斗牛犬不幸离世,它的本质不会因它的消失而不复存在。据此,柏拉图认为一个事物的本质是独立于事物而存在的,他把这个本质命名为“理型”。

idea在古希腊语中的意思是事物所显现出来的样子,它的词源是idein,有“看”的含义。中国学界多把idea翻译成“理念”,但我觉得“理型”更能表达出这一概念本身的意思,即向理智所展现出的样子。这个意思包含两个要点:其一是说,理型是理智认识的对象;其二是说,理型作为事物的本质,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种型相。

关于第一点,柏拉图明显继承了巴门尼德关于意见与真理的区分,他认为我们对由个别事物所组成的经验世界的认识只是一种意见,而对经验世界之上的真实世界的认识才能获得与真理相关的知识。所谓真实世界,就是理型所构成的世界。由于柏拉图没有明确说明这个世界是否具有空间性以及其他性质,这种“两个世界”的观点总是让人不禁怀疑有宗教上的思考。事实上,不少西方学者确实相信,柏拉图的理型论为后来基督徒构建自己的教义提供了方法上的帮助。

关于第二点,柏拉图提出了一个独特的思考。他认为,某事物之所以是它自身而不是其他东西,原因在于这个事物拥有一个型相,比如兔子之所以不是鱼,是因为兔子有长耳朵、短绒毛、可以奔跑跳跃的脚等。不过,需要注意的是,理型所代表的型相不仅仅是形状,即不仅仅是形象,它指的是外观上的一切内容,比如就颜色来说,红有“红”的理型,就硬度来说,结实有“结实”的理型。不仅如此,一些不具有外观的抽象事物,也可以作为一种型相被理型所包括,比如美有“美”的理型,善有“善”的理型。

综合理型这两点内容来看,柏拉图似乎为我们勾勒了一幅这样的画面:在我们熟悉的世界之上,存在着一个神秘的博物馆,它拥有世界万物的完美版本,在“兔子”的展柜中,我们可以看见一只代表天下所有兔子的“真正的兔子”,在“美”的展柜中,我们能看见综合着苏菲·玛索与宋慧乔的“真正的美”。

我们能理解柏拉图不在具体事物上寻找本质的原因:经验世界中的个体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局限性,这些局限性使得个体无法呈现真正的型相。但这种理解并不意味着对柏拉图的无条件赞同,坦白地说,只要稍一思考,就会发现其理型论存在着很多问题。

首先,柏拉图混淆了概念与事物。事物可以用概念表达,但概念表达的并非都是事物。事物由诸多性质构成,最为根本的称作本质,反之称作属性,所以只有事物才涉及本质的问题。比如,柏拉图认为“美”有作为本质的理型,我们虽然可以从各种美丽的事物中得到“美”这个概念,但“美”并不是事物,而是一个性质。对于一个性质,我们不能再去追问它的根本性质是什么,因为对于那些没有落实到事物上的性质来说,它们仅仅是一个概念上的虚位。事实上,我们根本想不出“真正的美”是怎样的——除了苏菲·玛索和宋慧乔,后母戊鼎、“大漠孤烟直”也都有各自的美,但我们没法把所有的美都融合在一个“美”中。

其次,柏拉图并没有说清楚理型与万物的关系。柏拉图认为,理型独立于万物而存在,万物分有理型而获得本质。这里的“分有”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假如现实中每一只兔子都百分之百地拥有“兔子”理型,那么“兔子”理型就存在于现实的兔子之中而不独立存在;假如现实中每一只兔子都是以不同的比例部分地拥有“兔子”理型,那么现实中所有兔子拥有的本质都存在差异,且没有一只兔子拥有完整的本质。这显然不符合我们对本质的认识。

最后,柏拉图从自己的卫生习惯出发,并不愿意在理型论中谈论某些肮脏的事物——比如,他不愿承认在理型博物馆中有一个展柜陈列着一颗“真正的鼻屎”——所以他不得不强硬地断言,肮脏之物没有与之对应的理型。但这样一来,就相当于宣布有些事物没有本质。这也不符合我们对事物的看法。

柏拉图自己也认识到了理型论的这些问题,并在其著作中进行了自我批评,其真诚的检讨态度让人忍不住怀疑,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坚持理型论。不过,柏拉图虽然做了理论上的反思,但并未提出改正的办法。在这个背景之下,亚里士多德的实体说作为对老师理论的改正和回应,因而登上哲学的舞台。在了解了柏拉图哲学理论的问题之后,对亚里士多德为什么把存在于事物之中、隐藏在属性之下的实体作为本质这一问题,我们便自然有了答案:为了避免本质与事物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