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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质能与事物分离吗:柏拉图的“理型论”(2)

亚里士多德在三个方面展现出不同于柏拉图的思考:第一,事物的本质不能与事物分离,本质与事物都在同一个世界;第二,本质与事物不是普遍与个别、一与多的关系,而是一一对应的关系,每一个现实的个体都有相应的本质;第三,属性没有本质,需要依靠实体而存在。现在我们就能明白亚里士多德对于实体的思考并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紧紧围绕自己老师留下的问题而展开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能更加深刻地理解他传颂于世的那句名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不过,更爱真理的亚里士多德真的把柏拉图留下的问题都解决了吗?我们已经了解,亚里士多德有关质形论的论述使得实体没有办法彻底摆脱现实性。现在看来,这个问题就是由于他意欲反对柏拉图强调本质蕴含在个别事物之中而留下的副作用。换句话说,亚里士多德既然不认为本质可以超越个别事物而存在,就必须承认本质与现实的关联。所以,实体必然没有办法处于纯粹的哲学领域。

即使刨除亚里士多德哲学理论的目的和结果之间的些许矛盾不谈,我们也不能说他彻底解决了柏拉图留下的问题。这是因为,把本质寓于万物之中,确实消除了万物与万物之外的本质的关系问题,但存在于万物之中的本质仍然可以被追问:某一类事物的本质是否相同?如果不相同,那么根据什么标准将这些事物归为一类?如果相同,那么这些相同的本质是先于事物存在,还是在事物存在之后才存在?如果是先于事物存在,那么这个本质就成了柏拉图的理型;如果是在事物存在之后存在,那么又面临着一个问题:是什么要素决定着同一类中的不同个体有着相同的本质?

这些没有被亚里士多德回答的问题,在罗马帝国时代被波菲利、波爱修重新提起,并在12世纪前后成为经院学者持续论辩的重要哲学问题。相比于本质,彼时的哲学家把柏拉图所说的理型理解为“具有普遍性的型相”,并提出一个词——“共相”。围绕着“共相是否是实在的事物”“共相是在实在事物之外还是之内”等诸多问题,经院学者分成了唯实论与唯名论两大阵营。大体来说,前者认为共相独立于个别物体而存在,后者认为共相并非实在而只是语言中的一个概念。

这场论争在14世纪奥卡姆提出的唯名论成为主流观点后结束。奥卡姆认为,共相是被设想出来的东西,可以用语言来表述,但它没有实际的对应对象。在万物之上附加独立的共相完全是多余的——“如无必要,勿增实体”,这个论断就是著名的“奥卡姆剃刀”。

现在,我也要用这把剃刀剔去过多的论述,最后指出一个必须说明的问题:亚里士多德的实体论是基于对柏拉图理型论的反对而提出的,那么柏拉图的理型论又是如何提出的呢?答案便是,这一理论受到了毕达哥拉斯关于数的影响。在转了一大圈之后,我们终于回到了这位第一次使用“哲学”概念的哲学家这里。我们已经知道毕达哥拉斯学派对于数有一种热忱。他们认为,万物都有其自身的形状,我们可以通过这些形状辨认某个事物是它自身而不是别的东西,这些形状可以被还原成数。比如,三角形可以用三个点来表示,那么一个三明治或三角滑翔伞就可以被认为是3。所以,在几何图案成功转化为算术后,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数是具体事物之上不变的本质。

我在这里之所以使用了“本质”这个词而不是“本原”,是因为两者有着思考上的差异:前者从事物自身出发,考察在万物之中或之上是否存在着让万物得以成为它们自身的要素;后者从事物的生成过程出发,考察在万物存在之前的初始阶段是否有一个或多个能够组成万物的基质。前者源自对万物形状的观察,所以柏拉图的理型与毕达哥拉斯的数是一脉相承的思考结果;后者源自对万物材质的观察,所以古希腊自然哲学总试图找出构成万物的基本物质。这两者也是形式和质料的起源。可以说,亚里士多德的质形论是关于本原与本质思考的大总结。

小结

本原与本质是本章的关键词。在这一章开始时,我们知道了古希腊神话中蕴含西方哲学的萌芽,即诸神也要服从命运。在对命运的探讨中,我们进一步确定了人们探索事物时的一个基本思考:万物从何而来?由这个思考出发,米利都学派、爱利亚学派、原子论者等古希腊第一批哲学家对万物的本原进行了寻找,而毕达哥拉斯对于数的特殊关怀使得在本原问题的基础上出现了对万物本质的思考。这个思考经过柏拉图的理型论而定型,再经过亚里士多德的实体论而进行了修正,其遗留的问题又成为中世纪哲学讨论的核心。

通过这些内容我们能看到,在“哲学”概念诞生的前后,哲学思考是围绕着我们所处世界中的万物展开的。在对万物的探索中,本原与本质这两个思考对象的出现也形塑了我们对于未知世界的想象。

在下一章中,我暂时不会沿着这些想象进一步打开通向哲学深处的其他大门,而是要把目光平移至古老的东方古国,看看中国早期思想是否具有哲学的品质,并考察这种品质和古希腊哲学有何异同。通过这个工作我们便可以判断,哲学是否可以被看作人类文明的普遍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