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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无法触达的世界:古希腊哲学的认识论(4)

现在,我们来比较一下柏拉图与伊壁鸠鲁的认识论:同样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美诺悖论,柏拉图理论的关键,是在人的认识能力之外设立了一个具备完满知识储备的灵魂;伊壁鸠鲁理论的关键,是以人的感觉为基础设立了一个可以整合印象的储觉。前者认为,认识的过程是一种回忆,前者不相信感觉的真实性;后者认为,认识的过程是感知的累积,后者不相信灵魂中天然包含什么知识。柏拉图的认识论是一条向内封闭的、通过持续的概念分析而上升到真知的路线;伊壁鸠鲁的认识论则是一条向外敞开的、通过不断累积实际感觉而总结出真知的路线。

然而在这样的差异中,我们必须看到,柏拉图虽然认为认识是一种回忆,但他并没有完全抛弃感觉。这说明,在回忆知识的过程中,感觉也同样会或多或少地参与其中;否则,我们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在不与现实有任何接触、没有任何感觉的帮助下,就能回忆起有关世界的知识。同样,伊壁鸠鲁虽然认为认识是储觉的结果,但他也没有否认概念分析的作用。毕竟,在对诸多类似的感觉进行概括的时候,他也会运用“相似性”“差异性”这些与感觉无关的概念。这表示,尽管二人的认识论有重大的差异,但也无法完全否认对方的理论,这便为融合二人理论、创建更具综合性的认识学说提供了可能性。

作为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比伊壁鸠鲁年长几十岁,他继承了老师对于灵魂的重视,但不同的是,在有关灵魂的讨论中,他也重视感觉经验。亚里士多德把灵魂分为三个等级:第一等级是植物灵魂,具有消化和繁殖的功能;第二等级是动物灵魂,具有感觉和欲望的功能;第三等级是人的灵魂,具有理性的功能。其中高等级灵魂拥有低等级灵魂的功能。所以对于人来说,其获得真知的过程,首先是通过感觉获得对事物表面的认识,然后再通过理性获得对其本质的认识。

在这个感觉认识阶段的论述中,亚里士多德没有先于伊壁鸠鲁使用“储觉”概念,而是用自己的质形论来说明人是如何获得初步知识的。他认为,感觉能够接受的是事物的形式而不是质料。这是因为,感觉作为一种能力,它是与作为质料的感官相对应的性质,按照同类相知的原则,形式只能和形式接触。亚里士多德做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他认为,灵魂在感知外物时,就像蜡块被图章盖上印记一样——蜡块保留下来的只是图章的形式,而不是图章的质料,灵魂保留下来的也只是外物的形式,而不是外物的质料。这个被保留下来的感觉形式还不能体现出外物的本质,因为感觉在接受这种形式时完全是被动的,没有任何关于本质的思考。亚里士多德认为,要想获得真知,还需要用理性对感觉形式进行进一步的提取。

在感性和理性之间,亚里士多德提出“想象”作为二者的过渡环节。想象的作用是对感觉留下的形式进行比较,把相似的形式整理成一个更加具有概括性的形式,这样理性才能运用自身的能力,在这个经过整理后的形式中接收到事物的本质信息。于是,亚里士多德的认识论便可以总结为这样一个过程:首先,感觉被动地接触外物,产生关于外物的感觉形式;其次,想象把感觉形式归纳为可以脱离具体事物而存在的普遍形式;最后,理性在普遍形式中获得某类事物的本质认识。

总的来看,亚里士多德虽然比伊壁鸠鲁更早地提出了自己的学说,但他的认识论中那种对后天感觉与先天灵魂的综合倾向,确实在客观上可以将伊壁鸠鲁的认识论与柏拉图的认识论在某种意义上融合到一个体系中。这也说明,哲学理论的发展并不是严格按照时间顺序进行的,同时,这也是本书没有用哲学史式的陈列方式来进行写作的原因。

亚里士多德的这种融合显然是有选择地进行的。对于柏拉图强调的“灵魂中拥有一切知识”的主张,他便没有采纳,而是用先天的理性认识能力取代了老师所说的先天的知识储备。也就是说,他和柏拉图一样,认为灵魂中先天就具有某种要素,只是亚里士多德认为这些要素是认识真知的能力,而柏拉图则认为这些要素是真知本身。这样一来,亚里士多德虽然不必像柏拉图一样,需要说服我们相信一个灵魂失忆的故事,但仍需要向我们解释,灵魂中的理性能力为何存在、如何运行。很遗憾,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成了古希腊认识论留给后人的待解之谜。

在继续讲述近现代哲学史如何解开这个谜题之前,我有必要稍微介绍一下古希腊哲学中除了灵魂理性论、感觉经验论,另一种认识论学说:怀疑主义。顾名思义,怀疑主义就是对一切“确定”采取不确定的态度。这里的“确定”也包括“人可以获得真知”这样的判断。

自从巴门尼德开启了“真理之路”与“意见之路”的区分后,古希腊的哲学家都热衷在经验世界之外寻找超越感觉的真理,于是就有了关于“灵魂”“本原”“本质”“理型”“实体”等诸多精彩的论述。这些论述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需要对理论进行一个不能再被问为什么的设定,比如“事物是由元素构成的”“现实世界的万物是对理型的模仿”“属性之下存在着一个实体”等。由于这些论题既不能被经验证实,也无法从逻辑推理得出,所以只能被强行认定是那样。这种哲学理论被统称为“独断论”。与之对应,凡事都要问为什么的怀疑主义,则被称为“怀疑论”。

在怀疑论者看来,独断论的诸多理论都无法被证实,所以不值得相信。而在独断论者看来,怀疑论只是一种耍聪明的装模作样的思考——实际上,它没有任何思考,只是把对某理论的质疑保持下去而已。虽然怀疑论的某些质疑确实能够引起我们的共鸣,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坚持到底的怀疑使得怀疑论本身不大可能有实质性的理论建树。

比如,被认作是怀疑论的创立者的皮浪就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口号:“悬置判断。”“悬置”的意思是把所有判断束之高阁,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样一来就避免了怀疑论本身的一个悖论:如果一切判断都是值得怀疑的,那么“一切判断都是值得怀疑的”这个判断本身是否可以怀疑呢?皮浪提出“悬置判断”,就是为了告诉世人,怀疑论者根本就不会提出“一切判断都是值得怀疑的”这样的命题。事实上,他们不会提出任何命题,同时也不相信他人提出的命题。

相比于伊壁鸠鲁和柏拉图的两种认识论路线,怀疑论者大概既不相信感觉经验的真实性,又不相信人有可以超越感觉对本质进行探索的能力,所以无法获得任何对于世界万物的真实认识。这种态度导致古希腊怀疑论滋生出了一种独特的人生观:放弃是非争辩,永远保持“不动心”。

“不动心”这个翻译出自《孟子》。孟子的徒弟公孙丑问他,如果能在齐国称相,老师是否会动心呢?孟子回答道,他四十岁之后便不动心了。孟子所说的“不动心”,主要指对荣辱名利保持平常心,但皮浪的“不动心”则更为消极:对一切现象都保持无情感、不作为的态度。在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中,皮浪面对朋友跌入泥坑没有丝毫反应,径直走过,不加理会。这多少使得怀疑主义带上了出世的色彩,相比于以人伦道德为本的儒家,它更趋近于提倡“无念”的禅宗:“百物不思,当令念绝。”只不过禅宗的“百物不思”是以大量的佛教教义作为基础而形成的,而怀疑论的“不动心”则仅仅是一种简单的生活态度。

从上可知,作为古希腊认识论中的一种特殊论调,怀疑论没有正面回答任何有关认识的问题。但是这种怀疑精神还是影响了后来的哲学家,使其在构建理论时多了一份谨慎。在经过漫长的岁月后,怀疑论终于转化成一种必要且恰当的哲学态度,为近代认识论新理论的出现提供了一个可参照的思想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