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圣人生知,到格物致知:儒家的认识论(2)
在孔子对人的分类中,他也承认了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的普通人的存在,而既然要去学习,就一定会涉及具体的认知过程。只是孔子并未对这个问题产生什么兴趣,他的兴趣在于为当时的人们树立一种合乎传统道德的典范,这一点我们会在后几章中谈到。孔子对于圣人的那种特殊感情并没有完全被后人继承,至少从他一去世,他的几位徒弟就着急给老师立上圣人之名这一点看,圣人这个概念最初那种不可企及的神秘感和权威感在逐渐消失。到了据说是孔子嫡孙孔伋所作的《中庸》中,甚至出现了这样的观点:“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这就是说,即使有的人从一出生就有了天赋的知识,有的人需要通过后天的学习才能拥有知识,但在他们获得知识之后,就又都平等了,并没有什么不同。你可以明显地看到,在这种说法中,生而知之的圣人似乎不是那么高高在上了,起码就认识活动来说,随着普通人后天的学习,圣人的优势会不断减少。
与此相应,在这种说法中,普通人的认识活动也就越来越受重视,横亘西方几千年的认识论问题随之呼而欲出。于是,中国古人越来越注意到认识本身这一问题。在与《中庸》成书年代几乎同时的《大学》中,我们可以读到这样一句话:“致知在格物。”所谓“致知”,就是获取知识的意思。“格物”的意思则比较复杂,不同时代的儒者的解读有很大的不同。如果选取相对流行的并且我本人也认同的一个解释的话,所谓“格物”,就是对具体事物进行研究探察的意思。这就是说,人并不是天生就有知识,而是要在具体的经验学习中去获得知识。这个观点使得《大学》在中国的认识论问题上具有了特别的地位,因为它一反之前的圣人生知论调,揭示出普通人经验认识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提起《大学》,中国甚至东亚世界都非常熟悉它所提出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家通常把这八个条目理解成儒家对自我修养之路的规划,并且在这个规划中,每一个条目既是上一个阶段的目标,又是下一个阶段的前提。不过,请做好准备,现在我要从一个新的角度去为你解读这句话。
从《大学》之前的传统观点看,能够治国的是君主,能够平天下的是圣人。但在八条目中,圣人如果想平天下,就要从最基本的格物,也就是对事物的经验性考察开始,这就完全取消了圣人生而知之的优势。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如果圣人不是生而知之的话,那他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呢?所以,我在这里尝试提出一种相反的观点,即《大学》中的八条目并非是在指出一条普通人的成圣之路——“成圣”实际上是一个有些自我矛盾的概念,因为依靠后天努力而成为的圣人就不是圣人了——八条目指出的是,在本质上就比别人优秀的圣人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努力格物的普通人和不努力格物的普通人罢了。
当然,这种区别只体现于人的内在性,我们必须承认,如果从人的外在条件来看,区分人的标准还有很多。而这些外在条件确实可以反过来决定人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发挥自己的内在努力。不过,对于《大学》来说,我们也不能要求它把人生的所有道理都谈到,只要想到它在刻意消弭圣人与普通人的认识能力鸿沟这一点,就值得我们对其予以肯认了。在肯认之后,我们需要思索的是:如果说从《大学》开始,中国古人就已经正式注意到了人的认识活动,那么中国哲学又是如何解读这种认识活动的呢?它是走上了和西方认识论同样的分叉之路,还是另辟蹊径地走出了新的道路?
这些问题仅凭《大学》是无法回答的,但在沿着认识论继续寻找答案之前,我们可以再注意一下《大学》留给我们的一个线索,那就是这样一句话:“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心思不在原本的地方,看到了也相当于没看,听到了也相当于没听,吃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经常能体验到这种状态,就比如在公司开会的时候,你心里想的是晚饭的着落,就会不知道会上口沫横飞的发言者到底在讲什么,而吃晚饭的时候,你心里想的又是老板交代你晚上必须完成的材料,那么即使吃的是平常最喜欢的鳗鱼饭,也丝毫不觉得有多好吃。
也就是说,《大学》指出了这样一件事:通过感官获得感觉和意识到自己获得了这种感觉是两码事。在西方近代经验派那里,感觉是整个认识活动的第一步,通过感觉获得的信息还要进一步被整合成观念,才有可能构成知识。从《大学》也能看出,感觉是十分表面的认识能力,在它之上,还有更加高级的认识能力:用心整合。如果心不发挥作用对各种感觉所获得的信息进行整合,这些信息就不能被有效地吸收到我们的意识思维中。直到今天,人们还在用“心不在焉”来形容对感觉信息不做主动反馈的状态。
《大学》中这种对于认识能力的区分,被之后的两位大儒孟子与荀子继承下来了。不得不承认的是,作为儒家创始人的孔子,并没有太多地关注纯粹的认识论问题,而这个不足在孟、荀二子出现之后被解决了。
孟子把人的认识官能分为两种——“大体”和“小体”,并认为,从对这两种官能的依靠程度来区分,人也可以分为“大人”和“小人”:“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孟子或者儒家所说的“大人”或者“小人”,从严格的学术意义上看有两层含义:其一是政治身份,即古代贵族与庶民的区分;其二是道德身份,即高尚之人与鄙薄之人的区分。从原始儒家的政治构想来看——尽管这个构想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很难实现——政治身份与道德身份应该是一致的。也就是说,掌握权力的君王或贵族阶级同时也应该是道德的典范,而作为被统治者的百姓,他们常常也是不能规范自身而容易犯各种错误的代表。这种构想在今天来看,显然不符合大多数人的感受,因为无论在哪个国家,贪污的官员和平民英雄都是存在的,所以我们可以调整一下,仅从道德身份去理解孟子的“大人”和“小人”。
不过,即使在这样的理解中,我们也很容易追问:认识能力和道德有什么关系呢?请暂时按捺住好奇心,听孟子为我们解答。在对于“大体”“小体”究竟有什么区别的回答中,孟子说道: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