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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需要钻研世界:道家的认识论(2)

《庄子·天道》中的一段话把上述寓言中的道理表达得十分清楚:“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庄子认为,人们企图通过形状、颜色、名字、声音去认识事物本质的想法是可悲的。显然,他像老子一样对感官和感觉能力表达了彻底的否定。不仅如此,对于比感官更加高级的知性官能,也就是心,庄子同样表达了不在意的态度:“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认为,虽然具有分辨反思能力的心比眼睛、鼻子这些感官更加高级,但它仍然需要我们扬弃——不管是用耳朵听还是用心听,全都是不必要的,人真正应该做的是用气听。

在前几章中,我们提到了中国哲学中作为本原的“气”的概念是多么重要,现在通过庄子的这番话,我们又了解到“气”在认识论领域内的含义有了小小的延伸——“虚而待物”,就是对待外物没反应。“气”本来是构成万物的本原,庄子说用“气”来听、来看,意思就是不要从表面的属性入手去认识事物,而要从构成事物的本质入手去理解事物。正如我们上面所说,道家认为事物的本质没有什么神秘的,只是自然而然的状态而已。你甚至可以说,事物干脆就没有我们使用“本质”这个词时想象的那种本质,所以从“气”的角度来认识事物,实际上就是让人们不要去认识事物。

这也是为什么庄子建议我们“听止于耳,心止于符”——听到的声音到了耳朵里,就让它停止吧;心能够分辨的能力,在万物符合各自的自然状态时,也让它停止吧。仍然是在上述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庄子为心不发动功能的状态起了一个特别的名字——“心斋”。顾名思义,心斋就是把心看成什么家具也没有的空房子。而心一旦能够保持“毛坯房”的状态,就达到了“道”的境界。可以说,道家所说的道、心斋、以气听物实际上都是一回事:不要去认识事物,只要保持事物的自然状态就好。

从老子和庄子的以上论述中,我们领略了中国哲学认识论的另一个面向——认识无用论。这也是为什么有人把道家称为“反智主义”。不过——正如我在上文反复强调的那样——反智只是道家的表面手段,老子和庄子的思想可不是为了抛弃认识而产生的。在他们看来,人在进行认识活动的时候会不可避免地带来各种问题,这些问题有百害而无一利,只会让人越来越远离事物的本质。换句话说,老庄所代表的道家在批判认识的同时,也承认事物有一个本质值得我们去追求,只不过追求的方式不是认识,而是放弃认识。

当然,构成这种奇特观点的根本原因在于道家所树立的价值,即事物的本质不是别的,而是事物的自然状态。在这种设定之下,人没有必要去改造事物,也没有必要通过认识去干涉事物。事实上,如果认为事物最宝贵的本质是事物的自然状态,那么我们确实不需要进行什么认识活动。

但是在这里,我还是要扫兴地提出一个问题:如果我们真的像老庄所说,不进行任何认识活动,结果会怎样呢?恐怕我们除了知道自己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之后,万物仍在自然而然地运作,也不能知道更多了。也就是说,我们只知道自然是好的,但是对于万物各自的自然是什么,我们并不了解。比如,你如果要知道月的自然是有圆有缺,仍然需要动用感官去观察。如果我们硬要为道家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认为老庄在某种程度上必须承认人最基本的感官功能,毕竟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如果不看、不听、不触摸,他就无法生存;另一种是,认为一旦封锁了感知功能,达到了“道”的境界,人自然而然就获得了关于世界运转的终极知识,在这种终极知识的帮助之下,人对万物各自的自然状态可以有直接的了解。

实际情况是,在道家的思想中,这两种办法都是存在的。因为换另外一个角度想,拥有眼睛、鼻子、嘴巴等感觉器官并不是我们的错,所以对人们来说,有鼻子有眼也是自然状态。虽然在道家看来,这种自然比不上我们出生伊始感官功能尚未分化的终极自然,但它仍然是不能被强行改变的。所以道家的主张并不是说,有眼睛也不能去看,有嘴巴也不能去吃,而是说,人应该在最低限度内使用自己的感官。这个最低限度就是,能保证我们的生存就好。至于在生存之外,去追求感官上的愉悦,比如看一场身临其境的话剧、买一只金光灿灿的耳环等,就是没有必要的事了。我们十分熟悉的老子所说的“小国寡民”,就是一种满足百姓生存但不让社会繁荣的治国思路。所以,我们对于道家认识论至少要理解到这个层面:老庄虽然反对认识活动,但在最低的生存限度内承认感官的作用。

对于另一个办法,即认为只要达到了“道”的境界,对于万物各自的自然状态,即使不通过感知能力去学习也能理解的这种思路,在道家思想中也是存在的。在《老子》第十四章中,老子曾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老子认为道是亘古不变的,掌握了过去的道,就可以处理现在和未来的事情。这也表明,万物的“道”或万物的自然状态并非像我们之前想象的那样,各有各的状态,而是它们有一种普遍的共同状态。

所以,只要我们掌握了“道”,也就明白了万物的自然状态是什么样。《庄子·齐物论》把这个道理说得更清楚:“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庄子认为,无论是像草秆那么轻的东西,还是像房柱那么重的东西,无论是像厉一样的丑女,还是像西施一样的美女,无论是多么离奇怪异的东西,它们所蕴含的“道”都是一致的。所以,对于万物的“道”或者自然状态的掌握,只需要因循,而不需要深入探究。

综合以上这两种补充说明,道家的认识论似乎有以下逻辑:一、放弃通过感知能力主动认识世界,但对于为了保证生存而必须使用的感知能力并不排斥;二、放弃认识活动,就能达到一种自然的状态,这种状态就是“道”;三、万物的“道”都是共同的,达到了自己的自然状态,也就能够理解万物的自然状态。

坦白说,道家认识论的逻辑虽然算得上自洽,但其中第三点是一个无法被大多数人证实的理论。正如前面所说,道家认识论的精髓是对“道”的把握,但对“道”的把握同时也是一个无法说清楚的目标。这实际上和儒家认识论中,荀子所提出的“虚壹而静”有着相似的性质,即总在构建认识论的关键环节处设置一个玄妙的、理论上可行但实践上却不可知的环节。

无论是通过静坐或其他“虚壹而静”的方法去认识宇宙的根本道理,还是通过放弃感知认识的方法理解万物的自然状态,都不是容易完成的事情。所以我们不得不承认,与西方的认识论相比,中国古代的认识论,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都有些神秘主义的成分。不过,本章的重要目的就是要向诸位展示东方认识论的这种特点。请注意,这里说的是“东方”,而不是“中国”。接下来,你将会看到,起源于印度而发展于东亚的佛教认识论,在神秘主义的道路上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