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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悟世间的虚妄不实:佛教的认识论(3)

更有意思的是,瑜伽行派认为,末那识和阿赖耶识不仅仅是感应与被感应的关系,还是污染与被污染的关系。这是说,并非人有了末那识,就都能顺利地感应到阿赖耶识,在没能感应到的情况下,对自我的执着越来越多,对阿赖耶识的蒙蔽也就越来越重。有的人也许终其一生都没有感应到阿赖耶识,于是他一生所积累的错误认识就都被保留在阿赖耶识中,并原封不动地传给下一生的接棒者。是的,你没有看错,瑜伽行派虽然同意原始佛教“我并不存在”的观点,但却认为阿赖耶识是永恒不灭的。不仅如此,阿赖耶识这一生受到的污染在下一生并不会被洗除重来。所以,每一个人都要谨慎行事,因为我们的错误认识会像传染病一样传播下去。

末那识与阿赖耶识虽然关系紧密,但从对佛法认识的角度看,前者是执迷不悟,后者是大彻大悟,所以二者属于不同类别的意识。

在这个理论中,我们可以看到瑜伽行派把佛法追求的解脱境界嵌入人的认识结构的努力。而努力的结果,是使宗教修行变成了认识活动上的实践。从瑜伽行派开始,这种通过分析人的认识结构,并以此来阐释佛教修行目标的学派就被称为唯识学派。“唯识”是说,洪荒宇宙虽然有事物万千,但都不过是人意识的演变。除了意识,一切都是虚幻不实的,当然意识本身也有真假之分,真正的意识只有一种,就是阿赖耶识。随着佛教的传播,唯识学派的思想也引起了印度之外其他国家的僧人们的注意。在唐朝之时,中国便有一位高僧前往印度,前后留学长达十七年,在学成大乘佛教唯识学派的精髓之后,他回国创立了中国的唯识宗,这个人便是玄奘法师。当然,我们更熟悉他另外一个名字——唐僧。

《西游记》中,唐僧去西天见到了如来佛祖,也就是释迦牟尼本人,而在真实的历史中,玄奘法师见到的只是精通唯识理论的天竺高僧。可以想见,在一千四百年前,刚刚到达那烂陀寺的玄奘法师与此时的你我一样,正在学习着有关三类八识的知识。不过,不同点在于,我们可不能在这个知识上停留太久,毕竟我们的哲学之旅还没有走完一半。而且在出入东西方各种认识理论之后,我们似乎比玄奘法师具有更多元的观点来审视佛教的认识论。审视的结果是,我们确实要承认瑜伽行派用认识论上的建构来阐明佛教教义的价值,但同时也要承认,由于宗教本身的超越性质,瑜伽行派所建构的认识论的核心,即阿赖耶识,并没有办法被我们真正认识到。

这么看来,佛教的认识论也面临着儒家与道家的认识论所面临的问题,即认识结构中最重要的一环带有某种超越的性质,无法清晰地被表述出来。不过,与儒家和道家相比,佛教的不同在于,在后续的发展中,它认识到了这个问题,并对此提出了另外一种特别的认识论:顿悟说。提出顿悟说的是禅宗,它可以算作中国人对佛教教义的原创。当然,禅现在在东亚甚至全世界都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禅宗的创始人是唐代的慧能大师,我们十分熟悉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是出自他的口中。据说慧能大师本人并不识字,但是读写上的不便并没有成为阻碍他领悟佛法的绊脚石。不仅如此,他本人恰恰认为,任何语言文字都是片面的,试图通过这种片面的描述去认识完满的佛法是不可能的。所以,禅宗的思想之一就是“不立文字”,即不通过语言文字和其背后所蕴含的思辨活动去领悟佛法。

为了践行“不立文字”的目标,我们会在禅宗里看到诸多不好理解的场景。比如,唐代有一位高僧,叫德山宣鉴,谁要是试图和他探讨什么是禅,他就会抄起棍子打对方——“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意思是说,只要你想用语言文字来解释禅,他就打你。唐代的另一位高僧临济义玄,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参谒黄檗禅师,并向后者提问,佛法究竟在讲些什么。但他刚刚提问完,就遭到了后者的呵斥。临济义玄不明白为何求教反倒挨骂,经过大愚禅师的开示,他才醒悟。后来,这种对人呵斥的方法被继承下来。于是,“德山棒、临济喝”就成了之后禅师教导弟子的主要方法。《碧岩录》中有这样一句话:“德山棒如雨点,临济喝似雷奔。”总之,如果你决心学禅,那么就要做好挨打或挨骂的准备。我们熟悉的“当头棒喝”这个成语就出自禅宗这种理解佛法的独特方式。

在另外一些例子中,禅师们虽然没有对弟子如此施教,但其宣扬佛法的方式仍然不能被正常理解。比如,对于“如何是佛?”的问题,云门文偃禅师的回答是“干屎橛”,而洞山良价禅师的回答是“麻三斤”——我们完全不知道这些文不对题的回答在说些什么。

这些出乎意料的回答,真正用意是打断人们用语言文字或者惯常思维去理解佛法。佛教的教义向来比较偏重内在的体验,在原始佛教时期,僧人们就很重视“禅定”,只是那时的禅定与禅宗的“禅”不同,它是简单的聚集心神。到了大乘佛教的唯识学派,它仍然在讲通过对内在的认识达到对佛法的体证。禅宗把这种对内在体验的重视做到了极致。它不仅认为领悟佛法要通过精神体验来实现,还认为这种体验必须是个人的,任何试图通过群体性、共同性的工具或准则接近佛法的努力都是枉然。所以,不要像他人一样去听、去看、去想、去说,一定要通过自己不可复制的途径去感悟佛法。这条不可复制的途径就是,在一个特殊的场景中打破正常语境。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上述的例子中,禅师们要用看似荒谬的行动来回应弟子们在正常语境下的求知。

那种看似割裂上下文的回应,就是意图造成对正常语境的出离。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出离只是极为短暂的瞬间,如果对方没有在这一瞬间完成个人认识上的飞跃,而继续处于正常的语境,并对这种出离感到迷惑,这种出离就会随之失去作用。比如,黄檗禅师在呵斥临济义玄的时候,后者当时并没有证会呵斥的深意,仍然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疑惑“为什么呵斥我呢”,那么这个呵斥就失效了。由于禅宗这种令人领悟佛法妙谛的方式只能在瞬间完成,所以这种领悟又叫“顿悟”。可以说,禅宗除了“不立文字”,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就是追求瞬间的了悟,也叫“当下成佛”。

禅宗“不立文字”与“当下成佛”的特点在当时并非为所有禅门僧人所认同。虽然慧能一般被认为是禅宗的创始人,但当时慧能的师兄神秀亦自诩为禅宗的代表。他同样追求个人对佛法的证悟,但认为这种证悟是通过长时间的静坐、诵经等方式实现的。也就是说,神秀的思想相对传统与保守。神秀这种领会佛法的观点被称为“渐修”,它比较符合佛教自古以来的修行方式。神秀也曾经写过一首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他认为,心的澄明不是一个豁然开朗的结果,而需要时时刻刻用功,就像窗门一样,无论多干净也会落有浮灰,一旦脏了,就需要立刻擦拭。

据《坛经》记载,神秀这首偈和前文慧能所做的那首偈,相当于对面试的回答,面试的目的不是别的,而是谁来继承禅宗的衣钵。慧能与神秀的师父弘忍大师分别看了这两首偈之后,认为慧能对禅的领悟胜于神秀,便在夜半三更把禅宗法门和袈裟钵盂秘密地传给了慧能,并对他说:“若传此衣,命如悬丝。汝须速去,恐人害汝。”至于为何继承禅宗衣钵会有性命之忧,又是谁想加害慧能,弘忍大师都没有明说,这倒是给小说家提供了一个想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