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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为人,需要的是什么:道德(1)

通过前两章你可以发现,对认识论的思考在客观上使人从关心世界转向了关心自身。这说明,未知的世界不只是外部世界,还有人内在的精神世界,所以对人的探寻构成了哲学的题中应有之义。理解了这一点,我们自然能够意识到,对人内在的探寻不会只局限在认识能力和认识过程上。这不仅因为人的精神世界中除了认识活动,还有其他内容,更因为认识回答不了“究竟是什么使得人之为人”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对人进行探寻时必然会涉及的问题,它不仅仅是对现实情况的总结,更包含我们对自己的期望与规定。这个问题实际上可以转化为:作为人,我们是否有其他物种无法比拟的价值?

对这个问题,哲学的回答是:有。这个使我们为人且具有无限价值的东西就是道德,它不仅是我们精神世界的重要内容,更是我们值得努力的目标。所以从本章开始,我们将进入道德哲学的领域。

如果哲学是一种对世界的底初性思考,那么这种思考最终一定会指向我们自身。一方面,作为世界的一部分,万物的本原或本质是什么的问题同样适用于人。在我们最早被称为人的那一刻,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们如此自信地把自己与其他生物以及非生物区分开?如果不是被自身的良好感觉所迷惑,我们究竟有什么品质可以彰显自己作为万物之灵的价值?另一方面,人不仅仅是世界的一部分,因为“世界”这个概念本身就是人创造的。某只蚊子不会因为其他蚊子吸到了更加香甜的血而感叹世界不公,因为它干脆就没有能表达“世界”以及任何生存场域的整体性概念。所以,对于世界的根源性思考,也必然蕴含着对创造这种思考的人的探寻。这就好像如果你要从根本上理解一部作品,就要尽可能地理解创造这部作品的作者一样。

理解我们自身并不比理解外界容易。如果你正因为伴侣总是无缘无故地不高兴、发脾气而感到苦恼,有个事实也许可以安慰你一下,即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彻底搞清楚人类情感乃至整个精神结构的运作机制;并不是你不了解伴侣,而是任何人都无法完全了解他人。

不过,这个事实并不会让我们放弃对自身的探索,人们或多或少都愿意知道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然而,这种意愿在哲学家面前则显得过于简单,因为对于哲学家来说,远房亲戚的恭维、上司的批评、星座杂志上的指南,这些都不能揭示人的本质。想要真正认识自己,就要怀着巨大的决心去探寻人之为人的根本原因。

从语言学的角度看,“人”只是一个名称。在中文里,人被称为“人”,是因为“人”代表了手臂下垂、直立行走的生物。在英文中,human的词根hum来自拉丁语的humus,指的是与神灵相对的、生活在土地上的生物。实事求是地讲,这些语源上的分析并不能把我们与马戏团的猴子区分开。所以,当我们问人之为人的原因是什么,我们并不是在问,为什么用“人”“human”这些语言符号来表达人这种存在,而是在问,当我们用某种语言符号来指代人时,这种指代究竟包含了我们对自身的何种判定。换句话说,当一种生物具备什么样的特性时,我们可以用“人”这个词来称呼他。

通常情况下,我们对于“人”有着体貌和能力上的认识。比如,人有四肢,能直立行走,有感知能力,会运用语言,等等。但这些答案并不能完全把我们和其他生物区分开,甚至不能把我们和非生物区分开。比如,机器人也可以拥有包含且不限于上述的能力。抛开体貌与能力上的认识,人类还经常对自己的智慧非常得意,尽管“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是请不要忘记,我们正在探寻的人类智慧,正是“爱智之学”——哲学的研究内容。也就是说,我们其实并不能说出人类的智慧到底是什么,否则也就不会出现哲学这门学科了。

要弄清人究竟因具有何种特性而将自己与其他生物区分开,有两部电影具有很大的参考价值。它们是来自美国的《机器管家》和来自中国香港的《青蛇》。两部电影不约而同地探讨了这样一个问题:如何才能成为人?在《机器管家》中,机器人安德鲁用了两百年从一个只会服从命令的家政机器人变成一个追求自由、最后选择和自己心爱的人一同离世的男人。在《青蛇》中,白素贞从一个修炼得道的妖精变为体验了人间七情六欲、能够伤心落泪的女人,就连尚未修炼得道的青蛇在感受到了人间悲欢之后,也明白了妖与人的区别。促使机器人和蛇妖变成人的要素是什么?从电影给出的答案看,是情感,而且是一种特殊的情感:爱。

爱仍然是一个含义十分宽泛的概念,性行为、婚姻、孩子等很多事情都与之相关,在《机器管家》与《青蛇》这两部电影中,能让非人类成为人类的爱则没有那么多内容,它只关乎一种为了对方而牺牲自己的纯粹情感。在《机器管家》中,机器人安德鲁牺牲的是自己永生的可能性,他为了心爱之人宁愿把机械之躯换成器官组织会衰竭的血肉之躯;在《青蛇》中,白素贞为了许仙放弃了自己千年的修行,最后还因生子奉献了自己的生命。

也就是说,这两部电影有意把爱中欢愉、轻松的成分去掉,突出了爱包含的令人感伤但也令人充满敬意的部分,并认为后者可以表达人的根本特性——无论是谁,或者是什么,只要拥有了这种爱,就可以被视为人。这种爱之所以能让人同时感觉到伤感和敬意,是因为它关涉着这样一种行为:牺牲自我。确切地说,是为了他人的益好而牺牲自己的益好。在诸多益好中,生命是非常重要的一种。

成长是一个不断争取益好的过程,就像植物需要阳光、雨露一样,人也需要食物、金钱、名誉等。牺牲这些益好,与我们作为一个生命体的生存目的相违背。但人之所以愿意牺牲,是因为他们相信,丧失自己的益好去换取和保证他人的益好,这个行为本身是比生存更重要的益好。换句话说,安德鲁或白素贞希望通过牺牲所实现的仍然是益好,只不过这个益好不再是原始的、自然的、物质的益好,而是后设的、人为的、精神的益好。安德鲁牺牲自己的永生,并不能让自己的爱人多活一分钟;白素贞牺牲自己的千年修行,换来的未必是许仙的痴心一片,但他们都认为,这种牺牲本身满足了更大的益好,无论你为之牺牲的对象是否真的获得了什么好处。

安德鲁和白素贞都有一种爱,可以为了追求特殊的益好而甘愿牺牲自己。这份爱使他们成了人,牺牲是这份爱的主要内容,特殊的益好又是甘愿牺牲的原因。现在我们可以发现,人之为人的关键是这种特殊的益好。它究竟是什么呢?要举出它的全部内容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可以用人们十分熟悉的另外一个概念来称呼它:道德。

你已经知道了“道德”这个概念大概与好人好事的内容相关,你也会同意为了他人牺牲自己的行为是道德的。唯一有些疑惑的或许是,为什么说道德是一种特殊的益好。“特殊”这个词旨在表明,道德的好和面包的好是不一样的:它看不见、摸不到,而且大多数时候,为了得到这种特殊的好处,我们还要放弃看得见、摸得到的好处,比如把面包让给更弱小、更贫穷或者更饥饿的人。所以道德作为一种益好,它的特殊性就体现在与其他实际益好的矛盾上。如果不是被规定为特殊的好处,我们确实没法想象,原来不去争取利益反而会获得另外的益好。不过,这种规定究竟是蛮不讲理的指定,还是基于我们自身情况的总结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看一下被人们称为“道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并且也需要知道它包含哪些确定的理论和尚未被讨论清晰的疑点。理解了这些内容,我们就在某种程度上完成了对自身的底初性思考,也会随之明白为什么道德让人变得与众不同。

在正式开始讨论道德之前,我认为有必要先为大家厘清一组概念:“道德”与“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