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吟 在人生的秋季——贾岛（1）

时代风貌影响着艺术风格，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汉代崇尚刚健质朴，于是汉赋五言诗大行其道；盛唐奔放豪迈，于是李白、王昌龄如长江大河滚滚而来。及至中唐，盛唐的自信已成为陈迹，大历诗人首开衰飒之声，之后的韩孟诗派虽崇尚奇崛险怪，但是已无盛唐的宏大境界。让人奇怪的是，时代改变了之后，诗人作诗的方式似乎也改变了。盛唐很多诗人的诗与其说是抒写的，不如说是喷发的：文字从诗人的口中喷薄而出，诗情与才情如火山爆发，直奔云霄，充塞天地。而中唐诗人作诗更像是从脑子、心里乃至血管里挤出来的，作诗对他们来说似乎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很少有盛唐诗人那种从容潇洒的气度。因此，有些中唐诗人干脆就称自己作诗是“苦吟”，最著名的苦吟诗人，当属孟郊和贾岛。

苦吟诗人

贾岛，字阆仙，一作浪仙，唐代宗大历十四年生，范阳人。贾岛出身寒微，因为地位过于低下，早年的事迹已不可考。据说在三十岁以前，贾岛曾经多次参加进士考试，但都以落榜告终。常年的科场失意加上生活的重压，贾岛无奈之下只好栖身佛门为僧，法号无本。

贾岛虽身居佛门，但仍然爱诗如命。元和年间，白居易、元稹的诗名极大，但是有人也评论元白诗歌流于浮艳，而贾岛则崇尚清静自然的诗风，“以矫浮艳”。贾岛作诗时极其投入专注，在他潜思冥想之际，周围的一切他都视而不见。现在还流传着他两次误闯高官车驾的故事。

传说一次贾岛骑驴过长安大街，当时秋风乍起，落叶满地。贾岛即景吟出“落叶满长安”的诗句，但是上句怎么写，他苦思不得。突然，他想起了“秋风吹渭水”，顿时喜出望外，竟在驴背上得意吟哦。当时的京兆尹刘栖楚正好乘车经过，贾岛浑然不觉，唐突了刘的仪仗，被抓去关了一晚。后人认为这个故事真伪不可考：贾岛诗集里有《寄刘栖楚》一诗，中有“友生去更远，来书绝如焚”之句，由此看来，贾岛与刘栖楚应该是朋友，刘栖楚似无理由把朋友抓来关一夜。当然，也有可能是经过那次事件，贾、刘成了朋友，可惜典籍中对此并无记载。

据说贾岛后来又冲撞了另一位京兆尹的车驾，而且还和这位高官成了朋友，这人就是韩愈。

一次贾岛骑驴去拜访朋友李凝，路上得诗句：“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他觉得“推”字不如“敲”字好，于是在驴背上反复琢磨，并以手作推、敲之状，结果误入韩愈的车驾。被押到韩愈面前，贾岛禀明原因，爱惜人才的韩愈不但没怪罪，反而跟贾岛一起“推敲”，并建议用“敲”字。之后还将贾岛带回府邸，谈诗论道，结为布衣交。贾岛正式成为韩愈的门徒，也成了韩孟诗派的代表诗人之一。

韩愈对贾岛的才华十分欣赏，曾写诗说：“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顿觉闲。天恐文章浑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把贾岛看作上天派来顶替刚去世的著名诗人孟郊的人，褒赏有加，贾岛因此名声大震。之后，韩愈又劝贾岛还俗，并鼓励他考进士。靠着韩愈的赏识和推荐，贾岛终于考上了进士。

举场十恶

贾岛到底是哪一年中的进士，现在也已不可考。只知道他在此之前已多次下第，饱受科场磨难。正如他在《下第》诗中所写：

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

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

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

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

科举发展到中唐，已经成了滋生腐败的温床。初、盛唐的“行卷”“温卷”之风多少还有些才情和浪漫色彩，中唐的“行卷”“温卷”完全成了走后门的幌子。对这一切，贾岛未必不明白，但是科举就像吸引飞蛾的灯光一样吸引着诗人，使他一次又一次地扑向那致命的光明，然后又一次一次地坠入无边的黑暗。每次落第之后，贾岛只能提着空空的行囊，盘算着身无分文的自己怎样才能在这个巨大的城市中活下去。新登第的举子们兴高采烈，热情洋溢，“一日看尽长安花”，而诗人却只有孤寂地站在路旁，看着别人热闹。诗人也曾有过凌云的壮志，有过非凡的雄心，正如他在《剑客》中写的：“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可是，文人心中的宝剑别说扶危济困，连自己的一腔愁绪都无法斩断。在经历了多次的失意之后，贾岛写了一首《病蝉》，此时的诗人，大概就跟他诗中那只脆弱可怜的蝉一样，已经无力飞上高枝。诗人悲怆地告诫蝉：“那些残忍的鸟儿，都想把你当成自己的盘中餐，你的处境真是危险啊！”当时的宰相裴度生活奢侈，为盖自己的府邸而撵走多家平民。贾岛听说之后，写诗讽刺：“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这种诗无异于恶毒诅咒——荆棘满庭，其实是暗指权位不长，终有一天，“当年笏满床”的豪华府邸会变成荆榛遍地、狐兔栖息之所。权贵们称贾岛的《病蝉》诗是在讽刺公卿，把贾岛和当时另外九位他们看不惯的举子列为“举场十恶”，逐出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