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即兴表演(2)
这也解释了我讨厌的音乐节广受大家喜爱的原因。因为只有在音乐节上,成年男女才可以身着燕尾服,肩披浮夸的斗篷,全身染上亮色,脸上抹着油彩,整个现场就像小朋友的生日聚会一样,大家可以肆无忌惮地疯狂玩闹。
在经历了马拉松式的社交活动后,我的乐趣离我更远了。为什么我们做每件事都要带着目的?为什么我和苏珊说话,非要给她留下好印象?为什么她总是想让我帮她的创业项目集资筹款?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别无他求,纯粹玩得开心就好?
几年前,我刚搬到伦敦时报了一个周末即兴表演班。我初来乍到,内心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我的人生正处于新旧两个世界之间甜蜜的过渡地带。我试图摆脱我过往的生活,开启新的篇章,沉浸在未来会更好的美梦中。表演班的课免费对外开放,加上我在伦敦人生地不熟,根本没有认识的人,丢脸也没有关系——这样的机会真是千载难逢。我牢牢地抓住了它,下决心一定要脱胎换骨。就在那一天,我遭遇了开头提到的“魔宫传奇”。那天最终以我的中途离场画上了句号。我实在过于害羞,过于愤世嫉俗,过于自我封闭,根本无法完成表演。我的手伤虽然最终愈合了,但尴尬在我心里留下的伤口却永远无法愈合。
但它再一次出现了,“即兴表演”这四个字又闯进了我的生活。
Facebook上的建议像一颗未引爆的数字炸弹出现在我的屏幕上,我随手搜索了一下,惊讶地发现伦敦这个月大多数的“即兴表演”课程都已售罄。不过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即兴表演是能让都市里的成年人挣脱社会属性的枷锁放飞自我,且不用冒着被逮捕或被判刑的风险的唯一机会。
我心一横,报名参加了一个为期8周的课程,要和完全陌生的人进行8次有组织但自发的游戏。
以防万一,我还写了一份遗嘱。
第一节课我就迟到了,因为我站在教室门口和一个同学对南多烤鸡好不好吃争执不下。当我走进这间没有窗户的黑色教室时,老师已经开始授课了。
我们的老师叫利亚姆。他举止温和,看上去像受过专业的训练,正好来安抚我们这群“受惊的小马”,而我和其他14位初学者则面对着他坐成一长排。
“即兴表演不是为了变得幽默,也不是为了变得聪明,更不是为了变得敏捷。”他冲我们解释道。
我一脸问号,他说的这些不正是即兴表演的目的吗?
“即兴表演的真正意义在于,让我们解放天性且活在当下,你要顺着你搭档的表演给出相应的反馈。”
他没有浪费口舌在多余的解释上,随即就让我们站成一个圆圈,领着我们做第一项热身游戏——传“球”,根据“球”的性质做出相应的表演。我们先是假装传一个红色的球,然后是一个火球,再是一个保龄球,最后是一个弹力球。
当然,根本没有球,所有的球都是假想出来的。
读到这里,你可能会暴跳如雷,觉得即兴表演真恶心,但希望你不要这样想,因为即兴表演实际上还不赖。
班上的每个人都沉浸在眼前的扔假球游戏中,但不是那种“表演系学生在幕间休息时狼吞虎咽一大袋麦特萨糖”式的热情,更像是“正常的成年人因为在弱智游戏上花了钱而主动投入游戏中”。而且因为是虚拟球,所以这是一款不需要担心球技的游戏,每个人都可以假装自己完美地接住了球。
因为我一直在努力做这些想象中的剧烈运动,5分钟后,我开始出汗,我的刘海粘在了额头上。为什么我穿的不是运动鞋呢?唉,怪我没想到即兴表演的运动量会如此之大。
利亚姆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示意让我们坐下。接着他开始介绍“是的,并且……”的概念,这是所有即兴表演的基石。无论你的搭档在此刻的场景中说了什么,你都必须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同时在故事中添加一些你的东西。下面是一个例子:
角色1:朱莉,我好喜欢你做的香肠卷啊,就是今天你带来的那个!
角色2:啊,毕竟今天是你在公司的最后一天了,我想做点你爱吃的东西。
角色1:唉,你也知道我离开只是时间问题,我办公室里的蜜蜂都快泛滥成灾了……
角色2:其实我们都觉得你可以把蜜蜂的问题处理得很好。
我们被分成了4组。在小组中,我们每人每次都要以前一位所说的内容为基础,贡献几个短语,由此组成一个故事。这个游戏叫作“还记得那时候吗?”。
起初我一如既往地很害羞,但在得知每个人都是初学者,他们彼此也不熟悉之后,我的胆子大了一些。此外,我们小组也没有看上去像是会随意对别人评头论足或抬杠的人,我悬着的心便安稳了。
我们组一个名叫克洛弗的男人毛遂自荐想当我们的组长,他蓄着胡子,留着一头金发。我对谁当组长都没什么意见。除我俩之外,组里还有两个人,一个高个子男人,一个蓝发女人。
“你还记得我们买牛奶的时候吗?”克洛弗转向我。
“啊?噢,我想起来了!我打开喝了一口……然后就过敏了,因为……”我转向左边。
“因为你直接从牛身上喝的。”蓝发女孩回头看着我说。
“是是是,我直接喝了……”我说着,转向那个高个子。
“然后医生说你活不了了……”他说。
“如果你再喝一次……”蓝发女孩说。
“所以你又喝了一次……”高个男人说。
“然后你死了。”克洛弗看着我说。
“对。”我说。
课才上了10分钟,他们就把我给“杀”了。
“即兴表演没有对错。”利亚姆在教室后面大声说道。这感觉就像在强迫我们相信一个明显很离谱的谎话,它和“哪怕你一直涂比基尼蜜蜡,它也不会伤害你”或“这是最后一轮俯卧撑了”的性质一样。
我们小组又试了一次:
“你还记得我们换鞋的事吗?”克洛弗问道。
“我们都穿高跟鞋的那次?”高个子说。
“嗯。然后我得了坏疽?”我说。
在整个游戏过程中,我一直在生病,出现过过敏、低温症、坏疽等五花八门的症状。在美国版的《办公室》中,迈克尔·斯科特[史蒂夫·卡雷尔饰]在上即兴表演课时,他靠大喊“我有枪”度过了每一幕。“我有枪”转换成我的版本就是“我有病”。
我们又试了一次。
“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买的那罐泡菜吗?”克洛弗开始。
“嗯,这是镇上最后一罐了。”高个子说。
他们转向我。
“嗯……我们把它给埋了,并且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我脱口而出。
“但后来我们想要做一顿烤肉大餐……”蓝发女孩说。
“嗯,我们想吃那些泡菜……”高个男人说。
“不,不,不。我们发过誓要埋20年的,还记得吗?”我说。
他们为什么非要把故事弄得像一团糨糊?我很快发现了我即兴表演的最大障碍——除了威胁生命的疾病——还有就是,我总会构思一个完整的故事,并且偏执地想把它连起来,拒绝任何偏离故事主线的情节。比如最后这个泡菜的故事应该与不为人知的秘密、破碎的忠诚、末日灾难有关——而那罐泡菜将会成为拯救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想要克洛弗和高个子在故事里发展出超然的友情,我想拥有一场浪漫的雨夜吻戏。我不想故事到最后只用一顿烤肉大餐草草收场,况且泡菜不是肉!我怎么能和这些人合作呢?
我并不经常把“是的,并且……”挂在嘴边,反倒会说更多的“好吧,但是……”。我知道即兴表演是可怕的,但没想到会如此可怕,这次表演里几乎到处都是违背了我的本能的行为。我被远远地抛在了舒适区外,情况比我原先预想的严峻百倍。
我生活里的安全感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提前做计划。通常内向的人喜欢凡事都做好准备,我也不例外。我会预判所有可能出现的负面结果,然后准备一整套潜在的解决方案,无论这个方法有多古怪。哪怕是最简单的事情我也想知道下一步的走向。比如:看电视节目前先看评论;去一家新店吃招牌菜前先做好攻略;打车前确定好所需时长,精确到每一分钟;在健身课上,不厌其烦地问教练:“骑车要骑多久呢?”
我喜欢掌控着事物发展方向的感觉,但即兴表演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