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九日(1)
1553年7月10日,星期一,在盛夏的午后2点,简·格雷乘坐的游艇在临近伦敦塔的闸门处靠了岸。她的仪仗队正式进塔时,聚集观礼的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伙人。和其他君主一样,她也会在加冕前夕取得这座堡垒的所有权。年轻的丈夫吉尔福德·达德利与她同行,一起来的还有她的母亲和众女官,其余贵族成员则乘坐各自的游艇跟在后面。简登上最高一级台阶时,约翰·达德利与众议员一道向她致意。意大利商人兼骑士巴普蒂斯特·斯皮诺拉对这一情景的记录相当出名,写到仪仗队聚集,开始缓慢而隆重地沿街道行进时,他对这位16岁的少妇进行了详尽的描绘:
这位简相当矮小,而且很瘦,但身段好看,举止也得体。她五官小巧,鼻型很美,嘴巴柔软,唇色红润。眉毛弯弯,比头发的颜色要深。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相当有神。我在女王陛下身边站了许久,甚至注意到她肤色不错,只是有些雀斑。她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洁白的、尖尖的牙齿。总体上来说,她相当迷人,而且很活泼。她的裙子是绿色天鹅绒的,压了金色的图案,袖口宽大。她的头饰是一块白头巾,上面缀着许多宝石。她走在一顶华盖底下,长长的裙裾由母亲托着,身侧同行的丈夫吉尔福一身白色与金色的礼服。这少年高挑健壮,发色很浅,对妻子极为关心。为了显得高些,新晋女王在长袍下面穿了很高的木屐——她原本相当娇小。女王身后跟着许多女官和贵族,但这位夫人是个十足的异端,从来没听过弥撒,因此,有些大人物没有出现在仪仗队中。
这段文字栩栩如生地描绘了站在伦敦塔巨门前的简。可惜,和关于简的人生与统治的大部分传说一样,斯皮诺拉的记录也狡猾地掺杂了不实之词。关于这位微笑着的少女的描述在1909年被理查德·戴维——这位历史小说家摇身一变,成了传记作者——进一步演绎,自那以后更为一众历史学家不加批判地反复引用。少女矮到不得不穿堆叠起来的鞋子以增高:如此无辜而脆弱的形象正迎合了几个世纪以来围绕简·格雷产生的各种传说。在这些传说中,她是个牺牲品、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其命运从来不曾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比起这一长期以来被理想化的形象,真实的简·格雷其人要有意思得多,但也复杂得多。
简·格雷加冕时比亨利八世登基时差不多小两岁。她不曾索求王权,爱德华六世却将王冠传给她。但她确信玛丽为之奋不顾身的弥撒是罪恶的,而既然能叫人当上国王的唯有神,神选了自己而没有选玛丽对简而言就毫不出奇了。尽管如此,聚集观礼的人群却百思不得其解:不仅是玛丽,就连为简托着裙裾的母亲也被遗嘱无视了。要是弗朗西丝·布兰登将王位传给儿子,众人还能理解和接受——玛格丽特·博福特也曾将自己的权力传给儿子亨利七世,但要亨利八世的外甥女服侍自己的女儿则是违逆自然秩序的,这令人担忧。
4点前后,简和一众金灿灿的追随者消失在伦敦塔的高墙后面。大门一关,号角齐鸣,众传令官开始宣读王室公告:“凭着神的恩典,简成为英格兰、法兰西和爱尔兰女王。”公告称,爱德华六世已经以专利特许证的形式确定简为其继承人,且国王本人和一众贵族、议员、法官并“有地位、有智慧的各类其他人物”都在专利特许证上签了字。玛丽和伊丽莎白未被确定为继承人,原因是二人均为私生女,而且其未来的丈夫可能会强使英格兰臣服于外邦统治,令“一个自由的国家俯首听命于罗马主教的暴政”。读毕,传令官再度宣告“简为英格兰女王”,并发出欢呼。然而,观礼的众人却深感震惊,有些还感到愤怒。
这个国家还未全然归附新教。从历史的角度来说,脱离罗马是新近发生的事,而且造成了极大的创伤;同时,对绝大多数英格兰人而言,新教教义依然是源于德意志的异教。公告还带来另一个问题:吉尔福德·达德利勋爵何德何能,竟可以当英格兰的王?他没有王室血统。其祖父埃德蒙·达德利是亨利七世的侍从,此人在伦敦强索保护费,1510年还因犯叛国罪被处死。其父诺森伯兰公爵约翰·达德利当过议长,却为一个人人喊打的政权效力。前一年,他一度极力要促成吉尔福德同简的表妹玛格丽特·克利福德的婚事,当时有不少人心怀恶意地谣传他想坐上王位。这一揣测如今更是几乎坐实:毕竟妻子是应当顺服丈夫的,而简的丈夫就是他的儿子。
人们在齐普塞街读同一则公告时,一个男孩高喊着,称玛丽才是合法的女王。但这并不太重要。连帝国的众使节也认为简女王不过是接受一个既成事实。他们建议玛丽最强大的盟友查理五世接受她被无视的事实,并称“国家的全部军力都握在手中,小姐难以指望招募足够多的人与之抗争”。至于平头百姓,“各处都驻扎着军队,以防民众武装暴动或起其他什么骚乱”。然而,玛丽将表明自己比帝国的众使节要坚定得多。
同简一样,性别和宗教偏见在几个世纪以来共同塑造了人们对玛丽的评价。玛丽的情况甚至更为复杂,因为她的历史是由其意识形态上的对手的子女书写的。甚至到了21世纪,一些大众历史学者还在继续将她描述成一个疯狂而软弱、容易受男人摆布的小女人。他们告诉我们,“她所受的教育……没能培养她的领导才能”,而且她“一点都不具备在都铎家族变幻莫测的政治世界中获得成功所必需的狡诈和精明”。妹妹伊丽莎白是一轮光辉的太阳,她则永远是那片阴暗潮湿的小小乌云。但事实上,论及“领导才能”,伊丽莎白所受的实用训练远远不及玛丽。
玛丽在20岁之前一直是被当作父亲的继承人培养的,1543年,27岁的她又成了弟弟的继承人。在此之前的五年时间里,玛丽还成了有地产的大实业家。充任这一角色的几乎清一色是男性。但在这方面,她幼年时的女家庭教师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玛格丽特·波尔成了她的榜样。母亲阿拉贡的凯瑟琳对女儿玛丽的影响同样很大。已故的夫人迎合了人们的性别期待,但帮弗洛登的军队缝战旗的是她,一度想要将詹姆斯四世的项上人头作为私人礼物送给丈夫的也是她。谈到阿拉贡的凯瑟琳作战时的残暴,就连亨利八世也语带敬畏。面对都铎家族的政治斗争,玛丽根本不是“一点都不具备必需的狡诈和精明”,相反,她完全明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也知道处于弱势的自己尤其需要委曲求全、两面三刀。她行动起来也是勇气非凡且残暴过人的。
那天清晨,玛丽派人送了一封信到伦敦塔。在众议员和简面前宣读这封信时,听见的人都“大为震惊和忧虑”。玛丽在信中要求众人向她效忠,因为她是“议会法案和临终遗嘱所确定的”合法女王,并承诺如果他们各归其分,对他们迄今为止支持简一事她会“宽宏大量”。玛丽需要精英们的支持,而这是她赢回他们忠心的第一步棋。议员们之所以震惊,是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实现和平移交权力的愿望落了空。简要为王冠而战了。他们担心这会开启一场血腥而漫长的斗争,就像15世纪那一系列以约克和兰开斯特两大家族的灭绝而告终的战争一般——这忧虑远非害怕自己站错队而丢掉性命那么简单。得知玛丽来信的事后,简的母亲和婆婆都落下泪来。看来,流血是必然的。
第二天,简的告示贴遍全伦敦,警告反对者将受严惩。同时立即杀鸡吓猴:在齐普塞街高呼“玛丽才是合法女王”的男孩被割掉耳朵。现在简需要组建一支军队。7月12日,星期三,她给伦敦的人们开出每天10便士的报酬,雇他们为自己的王冠而战。简认为可以速战速决,并宣告自己的加冕礼只会推迟两三周,已经料定她会得胜的人们还将王冠呈上,供她细细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