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1)
稍稍弄乱那弦——只消一丁点儿,
然后,听啊,多么刺耳!事事都
成了对头……
权力生意志,意志生欲望;
而欲望,这匹吞尽一切的狼,
有意志和权力这一双帮手,
必会一切尽吞,
最终吞掉自己。
——威廉·莎士比亚,《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第一幕第三场
2012年9月,在莱斯特一处停车场地下发现了理查三世的遗骨。当年埋葬他遗体的修道院就位于此地,但修道院在宗教改革期间被毁,许多中世纪的藏书、艺术品和乐谱也随之尽失。这一事件的后果之一是,我们对这段历史没有直观感受:因为被毁,所以变得陌生,于是我们极力要将之套进熟悉的框框里,戴着我们各人的眼镜看它。要理解都铎王朝,我们必须记住都铎家族所处的时代背景——决定因素是15世纪的历史,而不是决定了我们视角的后宗教改革、后启蒙运动时代。
理查三世的世界很血腥,从他下葬的地方掘出的断骨便是明证。这些遗骨令人——甚至包括我们——对15世纪末那真刀真枪的暴力有了真切的感受:理查三世的头盖骨被一名都铎士兵砸碎,脑浆迸裂,臀部也被刀刺穿。这令人想起1471年“高贵的骑士”“造王家”沃里克伯爵死后尸身所遭的凌辱,还有1461年在陶顿战役中死去的数千人被砸烂的骨头。这些也表明了理查三世作为国王的失败,因为确保和平与和睦是国王至关重要的义务,而这正是顶替他位置的都铎诸王存在的意义,直观表现了民族和解与救赎的双色玫瑰那引人注目的形象便是这一意义的符号。
今天,我们依然致力于实现和平与和睦,只是方式变了:我们依靠民主机制。但这对于我们的祖先是不成立的。在都铎时代的人们眼中,国王是保护者,是防止出现无政府状态的保障。今天的我们是幸运的,对于混乱之恐怖仅是偶有见识。2003年巴格达被洗劫后,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曾轻描淡写地表示“自由就是又脏又乱……自由的人民可以自由地犯错、自由地犯罪,可以自由地行恶”。15世纪的英格兰人会立即明白巴格达事态的严重:问题不是自由不自由,而是有人太放肆。强者掠夺弱者,完全顺着自己的欲望——就是威廉·莎士比亚笔下那匹“吞尽一切的狼”。今天的人们容易将法律和秩序同法庭和警察画上等号,但对当时的人而言,二者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人们尊重法律,是因为其本就神圣。法律存在于一个有序、理性而万物相通的宇宙。然而,存在于这一宇宙中并不意味着一个人的地位在出生时便已确定。居于高位者的勤勉义务之一便是资助有才干的人,提高他们的地位。正义在今天被我们称为“人权”,在当时则在于各得其所,而野心之所以是罪,是因为人觊觎太多。有野心的要夺王冠,或者心怀不满的要反抗合法的王,就像路西法造反一样。这极有可能开启地狱之门,令世界陷入混乱。这便是亨利六世和爱德华五世的对头将二人称为“伪王”的原因。如此便有正当的理由将其推翻。这也说明为什么后来的历代君王都一定要向人民表明自己是“真正”的王的原因。在这一方面最显而易见的资格是王室血统,但王的“真”也反映在其治国能力上。为了确保和平与和睦,王要秉公治国,要为国家征战,并且要确保后继稳固,为未来的安定打下基础。统治权不是争来的,谁做王是预先定下的,故而王死后,权力就传给其继承人。“真”的王权的归属、国家安定的保障、明确后继的需要,这一系列问题在整个都铎时代一次又一次地显现。事实上,这些问题在都铎王朝时期反复出现。这便是为什么研究都铎家族历史极为重要的原因。
1483年夏天,理查三世在加冕时曾宣称,被他推翻的爱德华五世是伪王,这一说法并非人人都接受。在人们看来,只要爱德华五世和弟弟还在世,理查便是个篡位者。理查因而有极强的动机除掉两位王子,因为他们很可能成为反抗的中心。对理查而言不幸的是,二人已死的传言扩散后,10月爆发叛乱,表明国家依然不和谐。理查的儿子和继承人翌年的死似乎进一步证明他是个为神所诅咒的篡位者,1485年他葬身博斯沃思更证实了这一论断。得胜令亨利七世得以主张自己为王是神介入的结果。他凭着自己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兰开斯特血统而有的继位权微不足道,所以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无名才俊”:他是“真正”的君王,原本默默无闻,有一天却以真命天子的形象出现,坐上王位,就像传说中的亚瑟王一样。为了支持这个说法,他还发明了“圣徒”亨利六世预言他称王的故事。
尽管博斯沃思的胜利已经提供了关键证据,表明他确实得到了神的祝福——国会后来也接受了这一事实,但他依然需要像“真正的”王一样施行统治,实现国家统一,并且稳固后继。1486年他迎娶了约克的伊丽莎白,意在与约克人和解,使他们顺服。不到9个月,二人就有了一个儿子:双色玫瑰和兰开斯特与约克两家的和解化为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对亨利六世而言,实现联合表明自己得权靠的不是婚姻,但婚姻依然至关重要,否则他的权力就会系于妻子的性命,他子女的继承权就会更多地来自她而非他,而之后另娶的妻子所生的子女也都不会被视作“真正”的继承人。他因此继续将自己称王说成天意——有着王室的渊源,但却是个新起点,而前路会更美好——怀着这一希望,他给儿子起名为亚瑟。
尽管如此,他不满的臣民们却从未忘记消失于塔中而血统比他显赫得多的两位王子。现代关于究竟是理查三世还是亨利七世导致了两位王子的死的争论,模糊了两位国王在此事上的共同之处。作为王子的顶替者,二人都没有完全获得认可;二人都没有为王子公开举行葬礼或安魂弥撒——而这一点对破解这一长久以来吸引着人们的谜题相当关键。
时隔500年后,现代研究工作并不能证明塔中两位王子是被男管家用烛台杀害的。现代法医心理学家向我们保证理查三世不是个变态狂,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因为不是只有变态狂才会想要干掉与自己竞争王位的人,更不要说维持稳定还是王的义务。要解开两位王子的消失之谜,最重要的是明白沉睡于当今莱斯特停车场之下的那失落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在今天的英格兰,我们没有像法兰西卢尔德那样的圣地——去那里寻求疗愈或灵性更新的朝圣者每年有数千名之多。但我们还能想起威尔士王妃黛安娜死后白金汉宫外聚集的大批民众。想象一下朝拜两个无辜小王子的圣陵与墓碑的人们会怀着怎样的感受和狂热,更不用说当时的人本来便感到与死者亲近。膜拜两位王子对理查三世和亨利七世来说都是极大的伤害。因为理查三世夺了二人的王位,而亨利七世则娶了他们的姐姐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同样是王位继承人,因此亨利七世担心自己被人轻看成王婿。这便是为什么两位王子仅仅是“消失”,为什么没有为他们立碑,为什么无论何处都没有二人的正式纪念的原因。然而,亨利七世既不曾安葬两位王子,二人的魂灵也就一直纠缠他到死。当儿子亚瑟·都铎死时,亨利七世似乎也和理查三世一样受了诅咒。但他的王朝挺了过来——靠着铁腕的统治,而更关键的是因为他有一个家,包括一个还活着的儿子。
1509年亨利八世登基时,似乎英格兰再度有了一位“真正的”王:他是两位失落的王子的男性亲属中最年长的。而令亨利八世“更受拥护和认可”的也是他酷肖自己光辉的外祖父爱德华四世——而非酷肖父亲亨利七世——的方面。此后20年间,亨利八世实现了父亲未曾实现的理想,他成了“侠义王”的化身。亨利八世的王室血统、他的光芒、他的尚武精神、魅力和虔敬结合在一起,力量巨大。佛兰德的人们说,少年亨利八世“之高贵、之显赫……超乎亚瑟王之后的一切君王”。